尧古日记
风
贵州高原山地纵横、凌乱,海相沉积岩易溶于水、耐风化的特征构成了独特的岩溶地貌,风景独绝的同时土地贫瘠。而在黔南最南端,贵州高原向广西盆地过渡的地带,河流幸存地表,滋养出地球上绝版——同纬度面积最大、最富饶、最脆弱的喀斯特原始森林生态系统——荔波茂兰自然保护区。从地图上看,尧古布依族村寨,正在这颗绿色心脏的中心。
从三都站下动车,高速直切或县城转搭,约两个小时到达尧古,尧古虽被茂兰镇各色景区包围,自身却只是一个小小、割裂的村子:一字规划的新村难见布依族传统,残破老村游人停留不多,但远近乡亲都知道,这里有一个驻扎七年来“投资开发”尧古的男人——李伯夷
禾仓移筑就得缘于他,我们也才组建工作坊“投奔”他来。
覃氏尧古布依族寨,古寨背山临水,同侗族里坎为山、外坎为水的最佳落寨选址相似,但尧古的水是从后山引水积流形成的一圈“护寨河”。一条石板巷道从寨门伸入,直抵此次老禾仓移筑的基地,倚靠后山,一侧为老寨原造纸工坊亭,水从山上来,流过古亭脚下,汇聚成溪,串联池塘,环绕老寨,石板巷左右小巷分岔,到达全寨残留十几栋石木结构老房子,人去楼空,几道石门散落,还能窥见动荡年代,老寨自成堡垒,守护家园的情形。光绪元年荔波县志记:猺庆里,地面辽阔、有村有寨、锁钥东南、边防要隘。说的正是尧古所属地域,也能同李伯夷所指壁上弹痕、洞中藏人的故事对应联想起来。
布依族最早在人类学家鸟居龙藏的口中称“仲家苗”,被认作苗族的一支,但他们自身的族群认知和相传历史都不与苗族同,而同属“古越集团”的侗族、水族和壮族在饮食、语言上更接近,分布也大抵是从两广溯珠江水系而上的区域:荔波县境就有一条打狗河汇入广西金城江,流经河池市再并入柳江,一路南下到朱江水系入海。而今无论“仲(种)家”或是“布依”的字面意涵都使人联想到他们善种田织衣——据坝子住水头,香禾糯、棉麻丝,在众多族群中脱颖而出。尧古寨内小禾仓与蓝染靛池即随处可见;明朝人的傩戏、靖西矮人舞仍在年关上演;衣裙上的雷纹、铜鼓纹则可想见布依族祖先融合音节律拍于宇宙认知中的浪漫情感。
侗族善营建,鼓楼、花桥技艺风骚,而黔南布依族的构筑实体显示,他们又比侗人多了一份处理石头、泥土的特长,尧古寨内屋宇,无不在高高的垒石堡坎之上,数步石阶以上立大木屋架,下部石室蓄养牲畜,入户大门清洁庄严,廊檐辽阔开敞,人的生活起居高高在上。而周边村寨可见夯土实墙与木屋架结合、或纯粹龙骨砾石构造的夯土砌筑。相较于黔东南丰厚的林木资源,黔南的能工巧匠更善就地取材,因材施用的功夫。
李伯夷有眼光,瞄准茂兰好山水,扎根尧古七年, 独守寨内十余栋气量不凡的老房子,打入村民内部,下地种田、上山探洞、给猪打针,烟盒里常备“蓝色黄果树”,“地主的儿子”也愿意为他做工。一边用心梳理尧古本寨的建筑遗产,一边收罗周边村寨遗落的“宝物”。此次移筑的老禾仓,因其历经百年、石木结构、仓体完好、颇具体量而珍贵,尤其下部石柱、石盘基础与上部排扇屋架分体叠合的特殊构造,反映出早期穿斗木架建筑的断柱做法,并能与四川博物馆出土两千多年前的禾仓明器对照起来,可以称作西南地区穿斗建筑的“活化石”。
术
禾仓古朴,歇山顶屋盖下仓体饱满,四周出挑吊柱限定出一圈的“悬空”回马廊,然后将整个体量平稳放置在六根石柱阵上,深檐高架、凌空而立。黔东南高山上的苗族老寨中,也能见到相同上下断柱的做法:下部为一人身高左右的粗壮大柱,密集布置,上置楼板,得到一层架空宽阔平面后,在其上另立完整排扇,串联起来形成整体框架,加盖屋面得到上部起居生活、下部牲畜蓄养的空间类型。对比之下,老禾仓的独特之处有两点:1,下部粗壮断柱为石构,可视作将原本木柱下的石础拔高,直接隔绝地面潮湿至一人身的高度,作柱子使用。2,石柱上并不直接搁置楼板形成宽阔平面,而先放置石盘,对应落柱,柱脚一尺高度上,由地欠枋和楼枕平铺才形成楼板面。
圆石盘这一构造转换层,为上部木屋架又得到一层“石础”,石柱、石盘叠合形成的双重基础如伞盖撑开,又可防止田鼠上攀进入仓体偷吃粮食。楼板层由排扇组织承担,上部木构框架更整体、逻辑更清晰。而构造难点简化为木柱、石盘、石柱的上下中心点位的对应,木与石之间不再多加穿凿捆扎,仅重力叠合,显出高超的营建思维和构造技巧。
石柱、石盘为黔南青石,每根石柱重约600斤,石盘重约700斤,柱高约1400mm,立锥形;石盘厚约150mm、直径约1300mm,中心厚外围薄。叠合后,形如蘑菇,但六组石构同时在地基点位上并列放置后,更像原始石阵,震撼人心。
排扇为三柱两瓜原型的演化,中柱收为脊瓜柱,顶点到落地柱脚3365mm,柱跨3000mm,前后另吊两柱,上下穿枋挑接,出水枋穿吊柱再伸出815mm,形成两柱两吊三瓜六枋的完整排扇,共三组排扇,形成两间面阔,2850mm为一间,围合仓体宽度约5700mm。两侧披檐是从山墙面排扇落地柱向前后、左右直接挑出过肩枋和出水枋后,再增设吊柱、檐口瓜柱形成转角承接的,并无水平斜枋,可视为从山墙排扇上直接挑接出一架简陋排扇作为披檐的主承构造。整体结果是形成了一圈环绕仓体的回马廊,但在两侧挑出的楼枕和地肩枋上并未铺设楼板,前后不能贯通,是为挑接披檐的受力作考虑。
两柱两吊三瓜,七根柱头檩条,两根出水枋挑接檩条, 前后九檩屋檐进深达5850mm。再铺置椽皮,小青瓦,前后檐向披檐转角处放置一皮斜椽,虽不与下部受力的出水枋形成结构对应,但在屋面上形成转折屋脊,四折小屋脊烘托主屋脊,形成标准的歇山。仅从屋顶形制看,这架禾仓也颇具规格了。
仓体以三组排扇落地柱为边界限定,地欠枋上楼板起上至屋顶,为完全仓储空间。柱身和上下枋开槽嵌板,围板厚约20mm,宽度以250~350mm区间为主,灵活用材,板与板之间以公母槽衔接,前左开间上开门进入仓内,到地面无固定梯段,随禾仓的使用需要临时搭接。(楼梯通常为一部独立完整构造,可随搬随用)
整栋木屋架用材以山杉木为主,兼有刺梨等杂木。
筑
移:石柱、石盘,个个七八百斤,小道窄巷,无法借助机器,一个人也万万无法挪移,需众人用抬棺材的抬法,在石头上绑将军柱,两头绑横木,横木再结横木,以前4人后4人,或者前4人后2人的阵型来抬,人数总得是双数,无论站在左右,都要用外侧的肩膀来扛,内肩臂膀搭过去,抓住并排伙计的外肩,或者搭在他的肩上横木,他也这么搭你,互相交叉绑住,脚下的步子就会很稳当。我第一次上肩,伯夷哥交待腰一定要挺住,肩背可以弯,用肩背肉去承,这样的姿势才可能在关键时候承担起超出能力之外的重量,不至受伤。并排伙计是地主家的老儿子,一只眼残疾,看我年轻就说,累了就松,松了就再用力,反正肩膀上落个100来斤就行。搬运途中,折一次道,至少要歇一次,遇到过路人再停,布依族语luao,三声,是“起”、dang,一声,是“落”、wai,三声,是‘’过‘’,途中一齐的口号以这三个为主了。
木头就轻了,一人扛一根,最大的柱或檩条也没关系,老师傅们都是一肩数根、或一叠围板,双手不空的搬,几个来回就搬完了,遇到密度硬实的杂木,特别沉,他们就不让我搬,照顾我干净年轻,其实我搬得动。
立:石柱不用离地,一头小一头大,众人抬就能立起来,而七百斤的石盘要悬置在石柱头上,离地虽仅仅只到一人肩膀高度,却是徒手人力万万办不到的。师傅们找来3根长木,支成一个三棱锥形,绑住交叉点,再用铁索从上吊下来一个动滑轮,就做成了一个最简易的提升装置。装置无法移动,因此顺序就变成了:抬升石盘——立石柱——落石盘压合。师傅门得先将石盘挪移到做好得基础中心点上,在其上架起滑轮装置,捆绑大石盘,提升起来,再在其下立起倒在一旁的石柱,对准石盘中心,最后缓缓降下石盘压在石柱顶上。操作简陋,却大意不得,石盘跌落是能把大地砸出一个深坑的。
石构基础立好后,即在其上立木排扇,不同于平地撑立的是,石盘完全依靠自重与石柱叠合,无法上人,也没有一个完整平面在这一高度来给人操作,反而三组排扇的六根大柱必须与石盘中心对应,就要在一圆盘区域内挪移起立,因此无法如在平地上,先组装好一架完整排扇,再众人齐撑齐拉,将其立住。师傅们于是在石阵中先搭好脚手架作为操作空间,将排扇拆分,只做好一个门形框架就开始立,两竖一横,轻巧腾挪便于调整,再将剩下的枋、瓜、吊柱慢慢加上去,这个过程中一组排扇慢慢形成,重量随之慢慢增加,最后在组装好一架排扇的同时也就立好了一架排扇、、对准石盘中心的过程中也稳稳地压在了石盘上,直至三组排扇相互串接,形成框架,才算稳妥地立住了。
围:上下欠枋串联排扇,整体框架形成,随即在地担枋上铺设楼枕,加上楼板,人就可以在在上面自由活动了,操作空间变大,剩下就是屋盖、围护结构。但仍要自下而上,与在地面立好屋架后即盖屋顶的顺序不同,要先装好四周围板,仓体空间与外围出挑的外围廊道全部形成后,才开始最上面也是最后的一步:盖屋顶。
每一块围板在禾仓拆解时,都做好标记,以头尾、前后左右、上中下组词做记,同一面上的板再配以数字找定位。比如“后右横上”,标记的是右侧排扇后段横放在穿枋之上的围板,找“后右”标记的柱就能准确定位,而“前左四”则为前门左起第四块竖板。围板繁多,绝无两块相同的板或两个等同的位置,标记无法找一个统一基准原则,因此也必须依靠领导移筑的大师傅良好的记性,在脑海中清楚每一块板的形状和它恰当的位置。
盖:吊柱、瓜柱、出水枋全部装好后,在柱头和枋头安放檩条,铺放椽皮,众人上房盖瓦,小青瓦自顶向下,一块压着一块,不需要另外的粘合剂,大师傅领做屋脊。两块椽皮之间小青瓦倒放,形成排水沟,两块沟瓦之间在扣放面瓦,咬住沟瓦,上下前后相压,形成屋脊和水沟,直到屋檐,以最后一块滴水瓦收口,椽皮伸过檩条,瓦片再遮住椽皮一点,整个屋顶就能遮风挡雨了。
番外:
造纸坊古亭:尧古布依族寨内,一组造纸坊的小亭子格外有意思,远看平平无奇,近看后竟然为一组组拆分的排扇——落地柱与千金枋单单组成一个门框形的架子,这跟千斤枋则承担无物、真正的千斤枋上瓜柱、脊柱、穿枋构成的坡架却另起炉灶,向开间中部挪移。这一做法是为了下部造纸操作空间的某种高度需要还是别的企图?百思不得其解,下部对应的大料泡池一言不发,造纸工艺如何也不得而知。后来在寨内覃师傅的介绍下,才明白,退进去的上半个排扇坡架,让出了披檐的距离,因此不需要在山墙面再立横向排扇,仅仅依靠坡架、落地柱框架和过肩枋挑出的檐瓜,即可撑起一片完整披檐,左右相同。巧思玲珑,十分有趣,见识了穿斗木结构建筑的灵活变用。
小禾仓:寨子里自有许多小禾仓,虽比不过移筑的百年老禾仓形制高级,体量也小得可爱,但结构简练、仓体完整,并以竖向斜枋承檩省略瓜柱,见其技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并以四根落地柱向中间稍斜,不同于柱身收分,是为限定一个上小下大的斗形仓体,如一个可以收束的口袋,将粮食装得满满当当,鼓起肚子也不会撑破。是营造构思中理性的智慧——以极少极简的用材造出扎实好用的禾仓,一百年,不许倒。
洞英村:茂兰镇周围散落着许多美丽的村寨,工作坊第四天,下雨停工,小伙伴们一起去探了周边村寨。洞英村有一破落搬空的老寨,但穿斗木结构建筑墙倒屋不塌的特性,留下许多美丽完好的大屋架安然挺立,在一片狼藉草木中显得高傲孤寂。有两个老房子给人印象深刻,一个龙骨泥墙包裹的木屋,在山坡上依势随形,底层以垒石堡坎围合后部山体形成一个温暖舒适的石室,想象主人曾喂养的牛羊住得应该很舒服。上部则没有一面墙是直的、没有一个屋顶转角规整得体,反而随性所至,同环境浑然一体,修筑的山石台阶也跳跃曲折,手法自然可爱。另外一栋房子却恰恰相反,是一老铁匠的住宅,虽然荒废已久,但墙正屋挺,形制完备,入户门上另有一道半身腰门,门脚开合的构件是用一对牛角制作,美观耐用,心灵手巧。石阶也规规整整,如果能租下来,稍作打理,该是一栋多舒适的房屋啊。全寨在山坡上,眺望远处山灵地远,风物怡人,想象老寨生机活泼的时候, 他们应该身在美中却不言其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