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享乐与幸福的自杀:三岛由纪夫《马戏团》中的逃逸与控制
德勒兹教人们去逃逸,而人们该逃往何处呢?
三岛由纪夫在他的短篇小说《马戏团》中讲了一个关于逃逸的故事。故事中,一对情侣在马戏团偷情,被马戏团老板发现后被要求进行马术表演。女子扮演公主表演走钢丝,但是走钢丝不能走到头,男子扮演白马王子,骑着马在钢丝下面接住公主。所以,走钢丝到头对于老板来说是失败的表演。可是白马王子刚一出场,就因为被老板在马脚底抹了润滑油,马不出意料地滑倒了,而白马王子就摔死了。女人走钢丝到头后跳下来自杀了。她为何自杀?
三岛由纪夫在这篇小说里对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进行了探讨。我们很熟悉的老朋友德勒兹和加塔利曾经讲过克分子线、分子线与逃逸线的概念。资本主义的运行方式,不仅仅是一种经济模式,它在文化上还是一种辖域化控制,在装置中渗透着各种意识形态,是全面存在的。所以当人们发现意识形态的作用时,他们是无法逃逸的,逃逸就是解辖域化,取消克分子线的束缚,而逃逸线就是欲望冲击社会编码的“解辖域运动轨迹线”。但是德勒兹和加塔利还告诉我们,逃逸线可能会变为“死亡与毁灭之线”。现在,让我们带着这些理论来解读一下三岛由纪夫的这篇小说。
首先,马戏团老板是一个变态,他非常喜欢到处去拐人并训练人进行马戏表演。这其实是一种享乐,但是享乐机制背后,是他的爱欲倒错。实际上马戏团老板生活的并不快乐,从小说对场景的描写笔触比较阴暗就可以发现,老板本身也闷闷不乐。他以虐人为乐,而目的已经达到了,那他为什么没有获得幸福呢?是因为他的幸福实际上并不来自于虐人,而是找不到的。他自己认为虐人可以获得快乐,但是没有,因为他没有通过那些人获得逃逸,他永远困在这个马戏团。对于马戏团,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一个巨大的装置:资本主义的规训系统,而他无法逃出这个系统,没有逃逸,就说明他没有获得(尼采意义上的)幸福。
我们现在继续分析小说,来聊一聊文青最喜欢的叔本华和最不喜欢的德勒兹如何解读它。老板永远逃不出马戏团。而叔本华认为世界是我的表象,世界事物的表象,也都指向主体的意志。这个意志与表象的世界,都指向的是这个马戏团。马戏团老板用自己的他的意志去意向出来了这个规训别人的场所。他认为这是欢快场所,实际上却并没有达到目的,因为他自己没有办法逃逸,他其实想离开这个马戏团,可是他要通过马戏团去享乐。他潜意识中认为,通过对马戏团里的人的规训,似乎就能逃离这个阴郁压抑的场域。他觉得这种快乐是合理的,这实际上是误认。他以为自己的快乐来源于马戏团,其实他的快乐将来源于逃离马戏团,但是他不愿意逃离,他规训的那些人也不愿意逃离。他们都在被规训,都在被这个马戏团的意识形态,也就是其所暗喻的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强奸。所以说,他们会意识不到马戏团本身作为一个压迫性结构的出现。
而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骑着马的王子和走钢丝的少女,既没有完成自己的逃逸,也没有完成马戏团团长投射在他们身上的某种暴力的欲望,也是解脱的力量。马戏团团长想利用王子的死来进行一个毁灭,而这个毁灭在拉康语境里是对小客体的摧毁。公主的小客体泯灭以后,似乎是为情自杀了。但是,在自杀前,公主走完了他的钢丝,马戏团老板要求的则是应该从半空中掉下来被王子接住。走完钢丝似乎是成功,但是王子已死,公主无法被接住,所以表演是失败了。这也就证明了。马戏团老板的期望没有达到,也根本无法达到。就相当于他希望它成功,但是又故意让她不成功。
这样一种矛盾存在于这个社会结构里,它上升到了一种精神,这个精神就是我们的主观精神。主观精神,也作为一个上层建筑,同样被马戏团给限制住了。所以,公主被这个矛盾给限制住了,也就是说这任务是不可能完成的,但是她又没有选择去逃离马戏团,而是选择被老板规训。她试图在这个马戏团中找到自己的逃离,去逃离这个装置。马戏团作为一个装置其实就相当于欲望机器,所以她终究无法逃逸,因为她的出发点就是错的,你不可能在马戏团里面试图用走钢丝来脱离马戏团,因为你处在内部性的欲望机器中。要逃离马戏团,要逃逸于这个capitalism system,需要的不是在马戏团里走钢丝,也不是在社交媒体上高喊人道主义。要做的是,去打开门,把马戏团推倒,把马戏团掀掉,因为它在外面就是一个纯外部性资本主义战争机器和性欲象征的一个主体。志在场域外才有可能逃,至少先要不能在这个体系没被它的意识形态强奸,要跳出他的意识形态,给他打上括号,以现象学还原去解构它。
所以从上面可以看到,公主和老板,一个是被意识形态强奸以后选择了错误的道路,她其实走上了分子线,试图去冲撞和干扰克分子线的结构和规范化图式,但又重返克分子线运动。她的逃逸线变成了德勒茲所说的“死亡与毁灭之线”。老板则陷入了克分子线所构的辖域化规定范式,是秩序的维持者。当然,我从未否认维持者也是这个马戏团的一部分,资本家其实也是受到了资本的奴役,而奴役来源于我们身边都是纯粹的意识形态。意识形态使得在这里不是某种政治倾向,而是思维的方式,思辩的底层逻辑。所以正如齐泽克所说,意识形态建构了社会现实,在强奸我们每个人,因为意识形态无处不在。老板就是一个被意识形态强奸的人,他的意识形态就是在马戏团里建出一个通过规训人达到恐怖视觉效果,而又让他感到快乐的意识形态。该意识形态其实就是三岛由纪夫对他所不满意的社会体系或者说这个世界的隐喻,在痛苦中做乐是不可能的。
现在分析完了这个老板和公主的形象,最后就来解读一下白马王子。公主和王子是在偷情的时被马戏团老板发现的。老板把他们抓了起来,去训练他们表演马戏。王子的马蹄上被抹了润滑油而滑倒摔死,已经是通过死亡来结束了自己的在装置中的命。他不自主地逃避(注意,是逃避)了这个装置的压迫,就像幸福的自杀者一样(尽管无意去死)。文中公主死后,老板对王子产生了嫉妒的情绪。首先,老板本身在男孩儿死后就把自己逃逸的欲望转投射给了公主的主体性。而当公主走钢丝走完以后,她自杀了。当然,我们可以说,老板这时对公主走钢丝成功还自杀殉情的这样的举动而感到嫉妒,感到缺爱。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老板发现自己的逃逸被否定了。走钢丝是经典的在绝境中求生,人要左右摇摇晃,拼命不让自己掉下深渊。而资本主义社会不就是这样的体系吗?人们要唯利是图地要去争夺资产,而对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文化强奸如羊羔一般顺从。而这个女生被看作成是公主,说明她被推上了高位,而高位是用来束缚她的。束缚她的是 老板要让公主去帮她实现逃逸,也就是从钢丝上走下来。老板的要求是不能走完钢丝,但是最后要完成表演,这是矛盾的,这就是我们前面写到的逃逸的不可能之处,女生殉情也说明她没有成功逃逸。老板除了嫉妒,还有一种艺术品被毁掉的感觉,因为他要借女孩儿完成的逃逸,被变成了毁灭与死亡,这是一个悲剧。而对于那位死去的男子来说,女子为他献身恰恰是爱情的象征。同时,它也说明逃逸的成功,因为对于死者,自杀解决了任何终极问题与辖域化的压迫。在这里我们回到加缪的荒诞主义,“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他们看清荒诞性而自杀了。和困在小说中马戏团里的演员们相比,和困在这个马戏团背后所隐喻的新自由主义辖域化文化霸权结构里还沾沾自喜的人相比,这些自杀者毫无疑问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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