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离别成为想象
四年后的初春,悲伤淡去,远方的家想必已经回暖。赤道亦有轮回,如常在午后突如其来地落雨,世界在窗外轰鸣和动荡。
外公去世,依然是姐告诉我的。短短几字,五雷轰顶。触及屏幕时,其他一切弹出的消息都显得极为冒犯。眼前浮现暗灰的景象,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失语之余,我将自己从混沌的网络世界中切出,瘫在床上,开始乱想。真实的虚幻逐渐弥漫周身,心绪与现实的错位让我难以忍受。再次点开手机,天价机票无情地形成坚固的屏障,竖在我与家之间。还有隔离时长,它把追送的渴求变为泡影。我听到了远方的哭声,却打不开锁在屋里的门。
看到外公旧照时,才真正崩溃。相片里溢出的和蔼将以往所有断断续续积攒的忧伤激发出来,涕泗连连。那是亲人的爱抚啊,他新鲜地朝镜头望去,眼里闪烁星光,就像弥留之际慈祥地看着我,拍拍肩膀,给我最后的拥抱。从小所维系的情感在此时断然相离,曾洒满金光的古塔一年内轰然塌下。又一个不舍的时代谢去,留下一片空间的空白,如我空落落的内心。许多未竟之事藏在记事簿里,被蒙上灰尘,被藏在凌乱的琐事深处。以前存有时间的侥幸,而侥幸过后,是时间对我的二次惩罚。
异域区隔,没有亲身相送。能力所及之一便是求助于宗教,去当地的四马路观音堂拜祭,并在一位老人家手里买了香。我笨拙地仿效身边的人如何面朝佛像焚香,鞠躬,插入拥挤的炉里,再在人员的指示下流水线般步入内殿双手合十,口罩隔了我祷告的怯意,把佛殿想象成暂时的灵堂。
最后一次见外公时心里生怯。倒不是因为外公,而是长大后面对长辈时自施的压力。我好奇地问他在福建当兵攻打对岸的事。他用浓郁的唐河话说出那段经历,一面听,我一面萌生出以后作个口述整理的想法。因为这是少有的二人对海峡那方不同时期的经验,兴许能串联起家族和国族两个大的虚幻议题。如今想来,惟恨自己的延宕。此类事将永不复作,就像当年没能让爷留下一件墨宝,仅能面对药方笺上的颤巍线条而兴叹。
第二次经历丧痛,海洋阻隔了哀戚的场景,所受视觉冲击少了很多,但心依然是绞割般地疼。远方的消息时断时续,最后变得完整:外公安详离去,三天的丧事隆重而圆满,所葬之处也在爷的身边。我再次以脑中所存的回忆来去想象真实的现实,然追忆惘然,无济于事且神伤。
所有都结束后,妈打来电话,语气是略带着遗憾的平静,不过显然已完全接受了既有的一切。家中送行的人皆散去,可以想见室内充斥着和缓却失落的氛围。我回国后,那间屋子不再有一位老者缓缓走出,在道廊外挥手相送,不复有浓厚的唐河乡音在耳畔响起。从今天起,我只能用仅存的记忆来对抗一段可贵的生命真正的消逝,并以遗忘为可耻之事。
而初春,则永远成了另一个伤心时日,在错落的天际线上孤独落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