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互联网大厂逃离后“躺平”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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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卷对我来说从来不是新鲜概念，而是对我几十年来人生模式的总结。寒窗苦读数十载考入名校，大学四年拼命刷GPA、积攒实习经历，毕业后过五关斩六将地进了一个知名的互联网大厂，从此开启了996模式……内卷已经成为我置身多年的容器，而我几乎已经感知不到容器外的世界存在。

对于老内卷人来说，人生似乎是一趟充满精确计算的赶路，最终的目标是阶级提升，或者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更好的生活。为了让自己拥有达到目的地的可能性，我就像是一个不断赶路的旅客，从上幼儿园开始，每一次升学、找工作和换工作都是一次重大的“换乘”，每一次“换乘”都是那么惊心动魄，需要拼命地往前冲，争取把更多的人甩在后头。好不容易上车后也不敢放松，而是要严阵以待下一次换车的机会。作为一个疲于奔命的旅客，我很少去仔细思考最终目标的意义，毕竟，能为自己保留“赶上下一趟车”的资格，已经占据了我主要的精力，也已经为我带来了足够的荣光。

《我，到点下班》剧照

在互联网大厂工作的这些年，我每时每刻都处在精神紧绷之中。作为负责“背锅”的产品经理，来自各方的压力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剑。项目进度总是那么紧张，不会多留出时间来容错，导致每一个环节潜在的延期可能都令我胆战心惊。每天要主导和参与各种各样的会议，占用了我很多时间，导致原本就有挑战的工作量更加完不成，只好晚上加班到更晚。我经常要在深夜和周末回复群里的信息，而且打扰我的人对此毫无歉意，因为每个人自己也是这样随时被打扰，大家已经默认了自己的时间卖给了公司。即使是在请病假的时候，我的工作签名也强调自己手机在线，甚至还有一次在诊室外一边等待叫号一边远程开完了一个需求评审会，因为那个会一周只开一次，如果赶不上就要等到下周，会耽误整体进度。

在内卷的环境里想要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你终将成为这份恶的一分子。公司鼓励大家制定激进的双月目标，这个目标最终得分配到每个人头上。领导不喜欢“不温不火”的员工，多次表示希望我们展示出狼性。于是，积极争夺资源、拼命推进各方进度也成了一种隐形的重要能力。

《我，到点下班》剧照

疫情期间，我们在家办公了好几个月，每天都上班到12点。有一次深夜和同事们远程开会对接工作，我对设计师同事给出的排期很不满意，反复和她协商能不能把交付时间再提前一点。她同意了，没过几天如约交付了设计稿，并且告诉我，她要休产假了，后续的工作会交接给另一个同事。我当时非常震惊和难堪，因为我们许久没有见面，我完全不知道她怀孕且快到预产期了，再想到前段时间高强度的工作对接，还有我在工作中毫不留情地“步步紧逼”，同样生为女人的我感到无比内疚和同情，我不禁想到自己以后是不是也要顶着大肚子在半夜不停地应对多方同事的挑战和质疑。这一切更加让我对这个只追求效益、毫无人情味的“生产线”感到厌倦。

在好些年的工作中，我感到自己的身心持续受到磨损。我讨厌为了迎合领导而被迫制定过高的业务目标，然后在情况不理想的时候面对“围攻”绞尽脑汁地找原因来解释。我讨厌每次下班时已经是深夜，从未看见过北京的落日和在黄昏里匆匆回家的行人。我讨厌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日子，忙到我总是忘记喝水，总是要在排满的日程里抽空小跑去上厕所，总是忘记朋友的生日，总是没有耐心去好好回复妈妈发的微信。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我感觉很大一部分的生活被无知无觉地割走，一个分离出来的“工作状态的我”被困在了那栋昼夜不分、灯火通明的办公楼里。当我深夜下班走出这栋大厦，“工作外”的那个我才会被归还，留给我短短几个小时去打扫屋子，去洗衣服，去和家人联络，去做一切必要的事。然而更多时候我只是出于空虚而报复性娱乐和进食，熬夜到很晚都不肯睡，因为我害怕一觉醒来后要面临的日子，更害怕这种痛苦会日复一日，无穷无尽。

我深深地想要逃离内卷的环境，想要躺平。我时不时去看银行账户上的数字，总是在网上搜已辞职的人写的文章，经常点进老家的朋友发的朋友圈。躺平就像是我的一剂强心针，在我撑不下去的时候，它向我承诺，它就是解决我所有痛苦的答案。不知道多少次，我坐在工位上，面容呆滞地敲打着键盘，内心暗自发誓，我不能再继续过这种日子了，我不要再用我的青春和精力去填饱这个巨大的机器，我要过上一种健康、可持续、有尊严的生活。

而我成功地做到了。去年，我终于攒够了一笔足够支撑几年生活的钱，再加上组织结构的变动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终于下定决心，辞掉了这份快要忍受到极限的工作。和领导谈好last day的时候，我就像是一个终于要出狱见到阳光的人一样，内心充满了即将解脱的幸福。我请全组的同事吃了饭，还给所有经常对接的同事都送了小礼物，我同情他们还要继续留在这种日子里，也祝愿他们一切顺利。离开公司，我没有丝毫留恋，带着对新生活的全然期待，我踏上了梦中的躺平之路。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剧照

刚辞职完是最幸福的。我到处游山玩水，去了人生梦想清单中的目的地旅游，还在山里和海边都住了一段日子。剩下的时候，我住在家里，每天睡到自然醒起来，健身、看剧、看书、玩游戏，没有任何生活的压力，我感到一种做梦般的快乐和自由。

随着躺平的时间逐渐延长，不一样的心情开始出现了。不记得是在我辞职后的第几个月，家人开始苦口婆心地劝我去找份工作，说人生要先苦后甜，现在我正是该奋斗的年纪，如果一直这么浪费时间，之后一定会后悔的。在朋友圈看到前同事晒出了公司颁发的业绩奖牌，让我想起了自己之前获得领导肯定时的喜悦。打开小红书，甚至看个恋爱综艺，都能发现好多女孩们都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我开始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怀疑自己是不是过得太颓废、安逸了。我的同龄人正在职场奋力工作，而我却好像没有创造任何价值，只是在消耗存款。我心情慌乱地打开了招聘软件，但看到任何工作都充满抗拒，提不起兴趣，然后开始焦虑得睡不着，每天都试图理清思绪来做出下一步规划，却还是剪不断、理还乱。我甚至开始怀疑我辞职的决定是错误的，恨自己太不懂得珍惜一份好工作。

《花束般的恋爱》剧照

然而就好像是触底反弹一样，在不断地自我攻击了一段时间之后，有一天我猛然间意识到，我已经在内卷容器里“腌入味”了，我的思维和价值观都被塑形了。之前几十年我都像一辆超负荷高速行驶的汽车，如今即使损耗严重也不敢轻易降速，害怕自己落后于人。因为受到“狼性”文化和奋斗精神的影响太深，所以无法毫无负罪感地享受生活。从上学开始就被当成“别人家的孩子”，习惯了看到家人为自己骄傲，甚至把它作为了做选择的标准。我把自己生命存在的价值等同于一些外在的标签，比如成绩、职业、薪资等等，所以我才会觉得自己如果不优秀就是毫无价值的废物，就会遭到社会的抛弃。

我想要摆脱内卷的后遗症，充分地享受当下的生活。于是我开始学习打球，每天至少运动一个小时，几个月下来，多年的失眠和胸闷都好了。趁着淡季人少，我去了好多地方旅游，看到了一直想看的风景，拍了很多喜欢的照片。我更加用心地享受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并且主动地付出，早上给全家人做早餐，晚上陪爸妈散步。我终于有了看闲书的时间和心境，这几个月看的书加起来可能比从前一年还多，深深感慨于世界的丰富和有趣……我第一次活得如此发自本心，甚至不再觉得自己是躺平，因为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力，全情投入在每一天的生活之中。

这样的日子现在正在继续，我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也不去给自己设限。我只想抓住这个能停下来的宝贵机会，过好每一天，相信生活会回馈给我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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