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黑卷尾

黑卷尾

上一篇：四 四声杜鹃

我第一次飞出巢穴，双脚落在电线之上时，便感受到电线的非同寻常。它们是架在天空的河，四通八达，远远近近的声音汇聚起来，热热闹闹地奔腾流淌。

多数鸟儿从未察觉到那些声响，包括我的同类。我有幸得到眷顾，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我的尾羽更加卷曲敏锐，擅长捕捉微弱的信号；二是我一直拒绝吞食蜻蜓——它们闻起来美味，然而幼年时每当我的父母衔着蜻蜓归来，我都会紧紧闭上嘴巴。

为什么不愿意吃蜻蜓呢？父母反复询问，我无法给出理由。而当我第一次跌跌撞撞地鼓翼飞翔，双脚落在电线之上，好奇地听着电线里嘈杂的声响时，突然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说：“你的决定是正确的，绝对不能伤害蜻蜓。”

“为什么？我那些吃下蜻蜓的亲朋好友，会遭遇可怕的事情吗？”我问。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后来那个声音时不时出现。它经常说一些深奥神秘的话语，我一度尝试弄清楚，思绪却更加凌乱，疑惑也更多，不多久便放弃了。我为此气恼，但那个声音拥有魔力，深深吸引着我。时间长了，我明白那个声音不属于这个世界。它或许来自高远的天空之外，那是神灵的声音。在我的想像中，电线里的神灵应该有蜻蜓的模样，不然它为什么特别在意蜻蜓呢？或许我们的世界就是停在神灵翅膀上的一粒沙。

电线里的神灵总能猜中我的所思所想，渐渐地我变得依赖它。每当犹豫不决时，我都会请求它的指点。它帮我扫清了许多障碍，然而时不时地，它也会给我一些奇怪的指示。

秋风吹来，众鸟飞往南方过冬时，电线里的神灵对我说：“你要一直往北飞，你会看到一条金色的小虫，你必须一口吞掉它。”

我幻想着那小虫会给我带来些什么，兴冲冲地飞向北方。我果真看到一条金色的小虫。我吃了它，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冬天里我在南方的海岛上，电线里的神灵对我说：“明天清晨会有一只蛇雕停在山顶最高的那棵树上，你要啄下它胸口的一撮毛。”

我又一次照做了。那天的经历着实狼狈，我不想细讲。现在天气变化的时候，蛇雕留在我身上的伤还会隐隐作痛。我倒是成功拿到了羽毛，等了又等，神灵没有给出回答，我只好扔了它们。

春风吹送群鸟北上时，电线里的神灵又对我说：“别着急，你应该晚几天出发。如果遇到一只独眼的噪鹃，你要和它问好。”

我等到了独眼的噪鹃，欢欢喜喜向它打招呼，它没有回应。它看起来平平无奇。

春天里，众鸟忙着鸣啭，寻找配偶，电线里的神灵对我说：“不要盲目跟从。耐心等待，到池塘中荷花开放时，你会找到灵魂伴侣。”

我再一次照做，为了让心冷却下来，我一直待在电线上冥想，观呼吸。本来一切顺畅，五月中旬，突然有一个可爱的姑娘主动飞过来和我说话。它说我的尾巴那么漂亮，它说它喜欢我停在电线上沉思的模样，然后它说不出什么话来，但它擅长笑，它不需要再多说什么。我攫住我的心同它约会，翱翔天空。可是荷花还没开放呢，一朵也没有。回到电线上休息一夜之后，我追悔莫及，与它分手。它哭得那么悲伤，说自己不会轻易放弃。之后的九天，它每天都会飞来与我待在电线上。

第十天我决定放弃夏天的灵魂伴侣，与它共度此生。第十天它没再继续出现。

荷花绽开又凋谢，我仍旧孑然一身。那时候我非常伤心，站在电线上，仰头望着北极星，这样就能听到流过电线的音乐。最初的音乐太过轻快，仿佛在嘲笑我。我使劲踩了踩电线，换了一首悲愁的歌。

歌唱家是一只伯劳，我能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仿佛在为它伴奏。我常常听到那伯劳唱歌，但那是我头一次被它的歌声打动。偶尔它会在歌曲的间隙里叹息，它烦恼着什么呢？我很想和它聊聊天。

有了四次教训，我怀疑电线里的神灵只是在捉弄我。然而一只小鸟如何抵抗神灵呢？当他第五次作出奇异的指示时，我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遵从了。

“这个世界正慢慢缩小，很快就会消失，你要在心里酝酿一个全新的世界。”电线里的神灵说。

我不再沉迷于收听电线里的声响，将目光投向别处。我一刻不停观察四周的景物：马路上的行人，如尸体坠落般划过山前的灰喜鹊，披头散发在风中摇摆的柳树，一栋又一栋突然冒出来的开玩笑的高楼，夜幕降临时天角变幻的云。这些景象堆积在我心底的瓦缸里，我每天醒来之后都会在电线上跳跳舞，好把它们搅匀。我必须收集足够多的元素，等待变化发生的那一天，新世界从瓦缸里长出来。

一天又一天，我专心准备，心头的疑惑越来越少，越来越相信神灵的话语。有时候我会飞进高空俯瞰世界，感觉它真的缩小了。我非常平静，没有慌乱与恐惧，也没有留恋——这个世界太过陈旧，有太多的破绽，难道不是吗？

那天中午我吃得太撑，打了一个饱嗝，瓦缸里涌出些泡沫，钻进喉咙里。我正要咽回泡沫，突然听到了那个姑娘的笑声。“砰”的一声，瓦缸爆炸，好不容易收集的原料从我的鼻孔里飘走，新的世界还未发芽便死去了。我四下张望，并不见那个姑娘。或许它躲起来了，或许它的笑声只是我的想象，是错觉。

或许平静也是错觉。我不应该欺骗自己。每天，每天，我都非常想念它。

“创造新世界的责任重大，我无力承担。请您另请高明吧。”我说。

我足足等了半年，也没得到电线里神灵的回应。它的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一直在找那位姑娘，也始终不见它的踪影。思来想去，我决定来这片谷地拜访您，希望您能借我一片羽毛。听说您的羽毛拥有神奇的力量，将它插在头顶，我应该就能再次听到电线里神灵的声音。不然您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电线里的神灵？

我不关心这个世界是否岌岌可危，我的生命在这里，我要留下来。可是那些愚弄呢？我怎能心甘情愿吞咽？我要与电线里的神灵谈一谈，与它论辩。或许它一怒之下便能让我灰飞烟灭，但我必须这样做。

希望收到您的回信。到时候，我会再来拜访。

注：黑卷尾，雀形目卷尾科卷尾属鸟儿，体长约30厘米，黑色。中央一对尾羽最短，向外侧依次顺序增长，最外侧一对最长，其末端向外上方卷曲。喜食昆虫。非常好斗凶猛的鸟，尤其是在繁殖期间，对入侵者毫不留情。摄影师曾在台北拍下黑卷尾挑衅蛇雕的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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