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茉莉香片》中的聂传庆
一般而言,茶是香的,轻轻呡一口便余味无穷,而张爱玲却为我们沏上了一壶苦茶。这壶苦茶是一个令人心惊的香港传奇,它让我们在震惊和感叹之外又泛起了对人性的无限思考。在故事的开始,聂传庆是一个可怜的人,他饱受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压抑和身心痛苦。在故事的结局,聂传庆是一个可怕的人,他愤怒的暴打丹朱而又落荒而逃。这次暴力事件在聂传庆的人生中形成了一个节点,虽然小说的讲述戛然而止,但是传庆最后的走向仿佛已不言而喻。人们总是会在看书时给书中的人做一个分类,而经常运用到的方法就是区别开好与坏,按这种方法来看,聂传庆无疑总是会被分在坏那一边,之前的我也这么认为。随着年龄的增长,非黑即白好像早已不再适用于我所见所思之事,用一个“坏”字来形容他好像已经无法满足我对他的理解,于是我注意到了聂传庆的无奈与悲哀。这种无奈与悲哀让他在我心里从一个扁平的人变成了一个立体的人,也牵引出了许多他性格中隐藏着的矛盾的特征。
孤僻且懦弱的敏感者
小说的一开头,聂传庆孤僻形象的这一方面便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他沉默寡言,没有朋友,经常独自坐在没有人的角落,学校里谁都不理他。面对这种现状,主人公聂传庆虽然内心十分在意,但却并没有尝试着做出行动去改善当前的情况,他拒绝和同学们交流,越孤单便越发的避着人,他害怕自己就算主动和人去交流也会被拒绝,索性就自欺欺人,营造一个无所谓的假象,越发把自己封锁了起来。当然,他虽然适应了这种透明人的状态,但也并不是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当丹朱找他聊天或者离他很近时,他总是怕别人误会他们的关系,这种忽视一切却又分外谨慎的矛盾的心理把传庆的孤僻形象刻画的更为生动。
另一方面,聂传庆的性格里还有着懦弱的一面。他面对父亲和后母的责难,敢怒不敢言,即使受到了非人的对待,也只把恨意埋藏在心里,不敢做出行动上的反抗。“传庆把头低了又低,差一点垂到地上去。身子向前伛偻着,一只手握着鞋带的尖端的小铁管,在皮鞋上轻轻刮着。”在这种压抑又绝望的环境下,他变得敏感又脆弱,他怀疑丹朱和他讲话时话中有话,怀疑她在嘲讽自己,他变得犹如一只刺猬,将浑身的刺都亮给了关心他的人看。
偏执且善妒的扭曲者
父母的故事早就尘归尘土归土,而传庆却把当年如果母亲选择和言子夜在一起自己可能拥有的美好的生活当成了一根自救的绳索。这个荒诞至极的想法若只是一闪的念头,其实也不置可否,而传庆却偏执的把它映照在自己的生活中,进而开始对丹朱生出嫉妒的心理。他因丹朱对他讲述她父亲言子夜的事情,而认为丹朱在故意炫耀她的“模范家庭”。他把自己和丹朱作比较,想象自己如果是言子夜的儿子将会是什么样的。他将自己套在吃了一个“如果”,又剥一个“如果”的循环中。他刻薄的评价着丹朱,看到丹朱丰富的社交生活,他下意识的想起“滥交”两个字。他认为自己的家庭环境若像丹朱一样,自己一定比她优秀。伴随着这份幻想“他对于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对于言子夜的畸形的倾慕,与日俱增。”
聂传庆逐渐迷失了自我,报复的火种在他心中燃烧。“他认为恨没有用,但是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有支配她的权力,可以对于她施行种种纤密的精神上的虐待。他把这当做他唯一的报复的希望。”他需要言家人的爱,这份爱对他来说仿佛变成了夏娃手中的苹果,成为了欲望的化身。他想着“既然言家和他没有血统关系,那么,就是婚姻关系也行。无论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点连系。”在把这份欲望自我转化成对丹朱的爱却在表白后遭到了丹朱的拒绝后,他绝望又崩溃,偏执和嫉妒心的剧烈膨胀最终冲破了他的心里防线,将他彻底变得变态而扭曲,他大声对丹朱喊着“因为我妒忌你——妒忌你美,你聪明,你有人缘!”他的手脚失去了控制,他想把丹朱塞回去,她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他将自身所有的悲剧由来归结在丹朱身上,暴打了那个“占了”他位置的丹朱,彻底的成为了情绪的俘虏。
具有两面性的矛盾统一体
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一个人很难同时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特征,而《茉莉香片》中的聂传庆却意外的将自卑与自负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他矛盾的个性。
1.自卑又自负
聂传庆的自卑与自负体现在很多方面。对于朋友众多的丹朱总爱和自己搭话而感到不解,他认为没有人会愿意和他做朋友。他讨厌在轰隆隆的车上遇到熟人,因为自己被父亲打的有点聋的耳朵听不清人们说话。他还对自己“女性化”“没有男孩子气”的外表很不满意。―“他不爱看见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丽的女孩子,因为她们使他对于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满意。”聂传庆的自卑在各个方面都有体现,而这样的聂传庆却也有着他自负的一面。聂传庆是爱自己异样的表现和特质的,聂传庆相信,“如果他是子夜和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现在的丹朱,一定较为深沉,有思想。”他觉得“丹朱的优点他想必都有,丹朱没有的他也有。”他坚信“如果他有了她这么良好的家庭背景,他一定能够利用机会,做一个完美的人。”弗洛伊德在《梦想与白日梦》中说:“幻想的动力就是没有被满足的愿望”聂传庆心理上的自卑可以消除,生理上的自卑却难以摆脱,若这份自卑又搭配上了一个与生俱来的自负灵魂,这种巨大的差距足够让人分裂彷徨,可怜可叹。
2.拒绝温暖而又渴望温暖
聂传庆是需要温暖的,但他却将眼前的温暖拒之门外。在家里,母亲的陪嫁女佣刘妈对他关怀备至,但他憎厌刘妈。在学校,丹朱关心他的情绪和状态,但他憎厌丹朱。他将自己封锁在自怜自艾的牢笼里,认为“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得彻骨酸心。”他自己去寻找了希望,而他自以为的希望,其实却只是一座空中楼阁。他忽视着眼前的关心,却寄希望于缥缈的幻想。他幻想着言子夜的爱,却整天上课昏昏沉沉浮想联翩不求上进。他奢求着别人毫无理由的爱,并把一切都压载在其身上,他大声的喊着“丹朱,如果你同别人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聂传庆需要一个巨大的载体,来承载所有的痛苦与无助,他需要阳光阳光下,他想要在那阳光下舔舐伤口。
3.暴力的受害者和实施者
当受暴力者变为了施暴者,痛苦可以抵消吗?当人从一个深渊走向了另一个深渊,他会感到解脱吗?悲剧时有发生,无数种不该重复的罪恶在一个大背景下形成了一种恶性的循环。当聂传庆抬起了的脚踢向丹朱时,他便接下了他父亲的皮鞭,成为了一个施暴者。在那之前,他本是可怜的,他的父亲经常对他施以暴力,“他的耳朵有点聋,是给他父亲打坏的。”可是他的忍让也没有让他的父亲收敛,看到他倔强的眼神,他的父亲并没有关心传庆的心理状况,而是“重重的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劈手将支票夺了过来搓成团,向他脸上抛去。”他把传庆形容成一个阴沉的白痴似的孩子。他厌恶他怕他,可从来都没有关心过他。身体上的暴力已经让传庆痛苦不堪,而言语上的刀子却把他刺的遍体鳞伤。看到如此脆弱又麻木的聂传庆,他的父亲没有一句安慰,甚至觉的碍眼睛。他毫无顾虑的喊到“你趁早给我出去罢!贼头鬼脑的,一点丈夫气也没有。”他形容聂传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传庆没有听过来自他父亲的任何鼓励,却得到了无休止的负面情绪,他承受着来自他父亲的暴力,又转头将它实施在丹朱身上,一个施暴的受害者,失控的可怜虫。
一个人的性格是由多方面的因素共同作用而形成的,家庭、学校、自身条件便是众因素中较为关键的三个。他们相互影响,相互交融,对于人的成长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接下来让我们来分析一下聂传庆之所以变成了这样扭曲的人格的原因。
家庭方面
聂家的屋子里面常年是黑沉沉的,颓废的气息弥漫在每个角落,传庆在家中仿佛一个外来人,做事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在这家中,聂传庆没有任何信赖和依靠的对象,他的父母打扮邋遢,经常吸食鸦片,聂传庆家中的网球场,很少有机会腾出来打网球,那里“多半是晾满了衣裳,天暖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煮鸦片烟。”他们把满屋子弄的雾腾腾的,吸食鸦片时也从来都不避着聂传庆,反而经常让传庆帮他们烧烟泡。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有着这样的父母,也难怪聂传庆长不成健康少年的样貌。宽厚慈爱全没有,嘲讽刻薄无处不在。他父亲讽刺他选修的功课,后母则讽刺他整个人,他们认为他没有一点优点,如同一个废人,这种大质量的家庭暴力发生在传庆身上,积极乐观被踢的更远了。
学校方面
在学校,有两个人会引起传庆的注意。一个人是言子夜,一个人是言丹朱。言子夜和自己的父亲不同,这个男子有学识有责任感,风度翩翩。传庆无意中知道这个男子当年很可能成为自己的父亲,所以他对他十分崇拜与迷恋。可是这个男人却将自己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毁灭式的打击。而那个唯一会关心自己的女孩子言丹朱,却是那个占了自己位置的“赝品”。他无法得到理解,也无法得到他们的爱,他能得到的只有无尽的幻想和嫉妒,这些东西缠绕在他身上,逃也逃不掉,成为了他的标志,阴郁又扭曲。
自身条件
在故事的开头,张爱玲就对聂传庆的形象进行了详细的描写。“一个二十上下的男孩子,眉梢嘴角却又有点老态。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的样子。淡眉毛、吊梢眼,衬着后面粉霞缎一般的花光,很有几分女性美。”而聂传庆是极不满意自己的外貌的,但自己厌恶的评价还总是在不同的人口中听到。丹朱说他像个女孩子,父亲说他没有男孩气,继母冷嘲热讽他瘦弱的身材。在这种不断被提醒缺点的情况下,传庆的自卑心理大大加强,到最后以畸形的形式,嫉妒、暴怒、自欺欺人的方式表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