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战,应行的路,当守的道——新五代史/伶官传
读罢伶官传,首先写下的是一句“那美好的仗我已打完了,应行的路我行尽了,当守的道我守住了”,再思想,这句话还有后文,“从此以后自有公义的冠冕为我留存”。
北宋欧阳修写《新五代史·伶官传》,明说一个道义,“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他考据了庄宗李存勗成立后唐以后沉溺逸乐、宠信乐官而致亡国的史实。叹惜庄宗李存勗“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复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欧阳修为李存勗佩戴了一顶名为“历史规律”的冠冕;透过后唐往事着重谈论了天地间的两处场域,一处是因职业伦理约束而必要谈论的「历史」;另一处,是他立身审视天下时的位置。
通过书写《新五代史》,欧阳修成为了一名「历史」老师,后因为时代选择,他也最终成为「历史」的老师。
后人向欧阳修学习历史,个人史观若是松软,得巨变。同时刻,欧阳修也给历史上了一课,历史因为他的书写,异化出了某条曲折的小径。
读《新五代史》,像是在思想间把玩一种新的速度感。古文中的寥寥几字,长安城建起,长安城覆灭。作为一个活在形式上愈发复杂的当代人,我们自称已接受现代改造,却又早在文艺复兴时期,布鲁若和培根就说,真正的古代人并不是开创世纪或荷马时期的人,呼应至东方的文化语境中,真正的古代人也远不是欧阳修与某位饱读诗书征战天下人的帝王。
人性自有其应行的旅程,所谓现代的我们,人生价值的衡量之物开始愈发趋同效率的等价。当躯体之内无思想,我们无法抑制自我对生存的惶恐,我们便从未从人性的洪荒远古之状转入现代精神的启蒙时刻。
观望已历史化的过去,灯火阑珊处,朝代之更迭便始终像是不断加速的滚筒洗衣机,无数水分被巨大的时代引力拽离主流叙事舞台,能留下的顽固意志,在我看来,皆是立基于人性的不变之物。那些伟大的意志共属于一个叫做“人”的主体,人性的现代化,便是由无数伟大的意志所构成。
再听歌曲《美丽岛》。
“他们一再重复的叮咛,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他们一再重复的叮咛,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便多了一层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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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 913年,晋王李存勖攻破幽州,俘杀刘守光,灭燕;河中朱友谦脱离晋国,回归后梁。
公元 913年,李存勖年28岁,往后的每一年都将是他的征战之年。
他为何而战?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他征战的缘由,是三只箭矢。
也许箭矢这般具象的符号并不全然可信,不过是当权者述说给世人听的故事,但无论是符号背后的力量,还是箭矢所传承的意志,他们同样为李存勖指明了一个确定的征战目的,公元902年,11岁的李存勖同父亲到长安城向唐朝朝廷报功,得到唐昭宗的赏赐和夸奖。那年那月,李存勖在远离故乡的地方,见到了一座城市,长安。
那是唐朝的长安城,宏伟壮丽,草长莺飞,华贵的妇人因不问天下之势,显得优雅从容,自带芬芳。在那里,他看见了锦缎衣袖,在那里,少年享受到了荣光。
少年从长安城里拿到了他的第一支箭,此箭是向荣耀征服的欲望。
公元908年,晋王李克用过世,天下依旧纷争不断。在晋王此生的最后一日,李存勖亲手从父亲手中接过了第二支箭。此为血脉之箭。那是一道经由传承的目光。
听闻那是正月一个大雾弥漫的夜晚,少年一夜之间成长。他手拿火把走进雾里,李存璋欲跟上前去,他欣赏眼前的少年,“那是只未露獠牙的狼”,他同李克用如此形容存勖,可心里却又一直觉得他还只是个孩子。可今夜,这个孩子的父亲死了。
张承业伸手拦下了李存璋,无言相对,只是摇了摇头,晋王生前已将长子托付给他,可权力的交接,从来就不是一件易事,此时他忧心忡忡,深知眼前少年身上的使命,比他想象的还要庞大。让他自己呆会吧,他这么想着,和李存璋停留在原地,看着男孩走向旷野,手举着火光愈发暗淡。不久强风吹拂,骤雨急下,本就微弱的看不清的火光最后用力摇曳了一下,便熄灭只留下一片黑暗。
少年俯身跪立在旷野之中,雷雨天,哭声隆隆。
李存璋一辈子都记得那个夜晚,记忆里,那是庄宗称帝以前最后一次哭泣。夜里少年踏着急雨归来,他本想开口安慰一番这个浑身湿透的男孩,可当他们目光相对,存璋发觉,已无需多言。男孩业已消逝,踏雨而归的,显然是一位王。
他只见君王归来,新的战役,便已经开始了。狼王已露出锋锐的獠牙,他要找回他遗失的狼群,他要战胜世界上一切的凶悍之物……
“后梁开平二年,正月大雾,晋王李克用病死。长子存勖伤心欲绝,孤身一人走入荒原,顷刻之间暴雨惊雷,大雾退散。同年二月二十日,李存勖同八太保李存璋与宦官张承业擒拿叔父李克宁,拿下兵马大权,后征战天下。”
向着荣耀进发的征服,与带着使命的血脉,李存勖打响了那美好的仗。
公元915年,后梁魏博镇兵变,倒向晋国,晋王李存勖全力介入,在本年结束时,晋国已取得魏、博二州。
公元916年,晋王李存勖击后梁大将刘鄩,先后夺取邢、洺、磁、相、澶、卫、贝、沧、景、德等州,几乎将后梁完全挤出河北。
公元918年,后梁泰宁节度使张万进反叛,举泰宁投降晋国。
手握荣耀与使命两只箭矢的李存勖势如破竹,征战四方。他用了极短的时间便从一个混乱的时代脱颖而出。他是群狼之主,而非雄狮。拥有对荣耀的渴望与对使命的忠诚使得狼王足以和雄狮抗衡。而能让李存勖在抗衡中屡屡获胜的原因,则是他所拥有的,极不易被觉察的獠牙。
这口獠牙,李存璋感觉到了,却无法说明究其何物,欧阳修明其何物,却深深的误会。
“李存勗成年后状貌雄伟瑰丽,得习《春秋》,豁达而且通大义,并勇敢善战,熟知战略要术。他又喜爱音乐、歌舞、俳优之戏,旁人多有异谈”
伶官传,伶官。李存勖对美的渴望,成就了他手中的第三只箭,也成为了隐匿于暗处的獠牙。乱世之中,帝王,匪王,茹毛饮血…..可庄宗还在找寻美。三箭齐发,方能在乱世之中,立帝王之业。
乱世如同黑暗森林,人人要想前行必先伐眼前之木,待回首,才能看见林中道路已成。
李存勖的帝王之路,走了数十载,大小战役数百场,一路艰辛,于乱世中崛起。恍惚间,后唐已建成,兴许在某个午后黄昏,刚才用过膳的后唐国主也有些困了,天下还在乱着,但他的宫殿里此刻无比幽静,在远方,已是后唐太子的李继岌正统兵六万伐蜀,时已前去两月,不时有好消息传来,想来不久以后,前蜀也要亡了。他也老了,他坐在那把只属于他的椅上,呼唤伶官前来供他赏乐,金光照着眼前摆动的翩翩流纱,他一阵眼热,时隔数十年,后唐国主自少年时代以来又一次落下晶莹的泪水。
他松懈了十几年未曾松懈的身体,依靠在椅背上,伶官如歌行板,他想要此刻永不停止,他仿佛回到了十一岁的长安城,二十三岁的正月雨夜。在他的宫殿里,伶人终于可以无所忧扰,他们终于可以轻盈的,只为眼前人起舞。
他终于穿过了雾霭森林,找到了美。
“公元923年,在与后梁血战十余年后,晋王李存勖称帝,国号唐,后唐正式建立。
短短三年后遭遇兵变,李存勖亡。”
乱世之中,松懈便是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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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美好的战,在李存勖出奇兵越过黄泛区,直取汴梁时便以打完。他付出了十年。
那应行的路,后唐的正式建立,便宣告征途已尽。他付出了此生。
当守的道,对美的找寻,李存勖付出了余下的所有生命,守下了。
“此以后自有公义的冠冕为我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