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蔽的天空》摘录
渴求随波逐流的“无需思考”的满足并不新鲜,要满足这种欲望,我们现代人有无数种方法:极权主义意识形态、极权主义宗教、毒品、权威崇拜、大众市场广告、电视成瘾、色情作品,如果你对这些东西有所疑虑,那么还有宿命主义心理学和社会学孜孜不倦地告诉你,自由意志完全就是文化强加于你的幻觉。
冷静而中立地描绘了走向投降的每一步
波特是个复杂的人,姬特凭的是动物般的直觉。她有着很强的“迷信”(神秘主义倾向),喜欢感受征兆,有着很强的“预判”能力。不喜欢听人大谈特谈自己的情绪,也不喜欢尝试“深刻的讨论”。Champagne yes, philosophy no.
撒哈拉能够迅速将人消化,身体上和灵魂上的。时间,身份,空间,千元大钞都没有意义了,思考就更显荒唐。
来自过往的记忆造就了每个人独特的记忆。
在他的意识深处笼罩着一股无穷无尽的确切的悲伤,但这悲伤却令他感到安慰,因为这是他熟悉的东西。他再次睁开眼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这个动作纯粹是自然反应。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憋闷的房间里,不是在等待黄昏,只是待在那里,直至黄昏降临。
他觉得自己不是游客,而是旅人。他会解释说,二者的区别部分在于时间。游客在外旅行几周或者几个月后总是归心似箭,但旅人没有归途,此地和彼地对他们而言并没有区别。在待过的那么多地方里,他觉得很难说清到底哪里才最像家乡。
一路上她一直陪伴着他,并且尽量克制着抱怨的频率和刻薄的程度。
特纳:不说话的时候总是漫不经心地低声哼着小调。看起来总是显得那么随和,那么心满意足。
和往常一样,他的语气快活得叫人恼火。
“真是个傻瓜(这样不加掩饰的正常总会激怒她),他的喜怒哀乐全都摆在脸上,完全没有任何掩饰。”
从本质上说,他那这个人很简单,他就是无可救药地迷恋那些超过他智力理解层面的东西。
波特的梦:然后我想,只要我愿意,我完全可以从头再活一遍——从出生到现在,每个细节都和原来一模一样。(HELL NO)
好吧,我知道。虽然很难相信,但我想我们终归还得回去。
-但你肯定想表达些什么。
-我当然想表达些什么。但这不重要。
孤单令他愉悦,夜晚的空气拂过他的脸庞。
他们能有多友善?这些人的脸就像戴着面具,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有一千岁。支撑他们的只有那么一丁点儿盲目和集体的求生欲。这些人有什么动机来帮我?他们没有宗教信仰。他们只认钱。
苦难面前人人平等,每个人命中注定要经历的磨难完全等量。(100% de acuerdo)
“我处境很糟糕,但这又怎样?”堕落的快乐吸引着他机械地一步步向前迈进,他放任自己沉溺其间,虽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累了。“我会突然发现自己往回走的。”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他绝不会主动作出这一决定。(如有人熬夜)
“说到底,这其实是你的事儿,又跟我没什么关系。”
“你爱干吗干吗。我和特纳一起坐火车走。”
在交谈中她会不断地自说自话,试图假装自己的评论只是某种任性的玩笑,用表面的幽默来掩盖上的恶毒。(是我)
她不再关心他人的看法,就像大理石雕像从不曾理会落在身上的苍蝇。(me)
她太聪明,所以绝不愿意在这个方向上付出分毫努力。
波特从不对她发号施令,他总是犹豫着寄希望于最终发现她真正想要的东西。(自由惯了的人一旦堕落开始的标志似乎是,发现有人对自己发号施令,不必为自己作决定真是太好了。彻底关掉大脑开关。)
冷漠的人这样说话:
“倒也不用,我就随便问问。我想你也许可以回答。”
“这取决于你对合适的定义,宝贝儿。”
只是不时发出一两声礼貌的赞叹,以便将他的独白伪装成一场对话。
他想回答是的,因为这样就能省掉冗长的讨论,让两个人都不必再为这事儿烦心。
冷漠的人这样表现:
冷漠地盯着眼前的空气。
她冷漠地看着他们忙忙碌碌。
她对周围的一切都心不在焉。
你为什么不邀请他加入我们伟大的苦旅呢?我们需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滑稽漫画式的人物:
滑稽的争吵或许是这对母子唯一习惯的交流方式。
逐字逐句地复述自己跟各种对头尖酸刻薄的对骂。
她的生命缺乏与人的接触,但她需要这个。所以她会想尽办法摆布遇到的每一个人,争吵意味着她试图与人建立关系的努力再次遭遇了失败。他觉得她是自己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孤独的女人。
她努力回到当下,参与到吱嘎作响的木质车厢里正在进行的渺小生活之中。“我只是想吃点儿水果。再来个三明治。”趁他没注意,她把没吃完的三明治塞进了座位和车窗之间的缝隙中。
他往塑料旅行杯里倒香槟是的时候,她继续跟自己争辩。“但这只能说明他舍得花钱,别无意义。这不过是花钱就能买到的东西而已。不过,至少他愿意花这个钱……而且有这份心意,比什么都强。”
香槟没问题,哲学算了。
荒谬的快乐、满足。
她对自己无声地笑了。
“现在把脚伸过来,我用酒帮你揉一揉。”
夫妻之间散漫无章、极度私人化的长谈总会让他心情好转。
尽管他们常有同样的反应,同样的感触,但最终往往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因为他们看待生命的角度几乎截然相反,意识到这一点让她感到悲伤。
他偏爱生命中诸如这样的某些地方,某些时刻;她深知这一点,她还知道,如果有她陪伴,他会更爱这一切。尽管他知道那些触动他灵魂的寂静与空虚令她感到恐惧,但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提醒。无论经历过多少次失望,他仍然期望她能像他一样体会到孤独与接近无限的体验带来的触动。(等他死之后她开始体会)
- 这里的天空非常奇怪。仰望天空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它是某种固体,替我们挡住了后面的一些东西。
- 可是那后面能有什么东西?
- 什么都没有吧,我想。只有黑暗。绝对的黑夜。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们害怕的是同样的东西,害怕的理由也完全一样。我们都不曾找到全情投入生活的办法,我们孤悬在自身的价值之外,坚信自己只要再经历一次颠簸便会坠落。难道不是这样吗?
晚餐后,波特做了件奇怪的事。他独自一人去了市场,在那间咖啡馆里坐了几分钟,望着闪烁的乙炔灯下过往的人与动物;然后走进之前租自行车的那家店敞开的大门,借了一辆带头灯的自行车,叮嘱店员等他回来,然后骑上车飞速奔往裂谷的方向。夜风吹拂,岩石遍地的山顶颇为寒冷。没有月亮,他看不清下方的沙漠——只有坚硬的星星在头顶的天空中闪烁。他坐在石头上,任寒风吹透身体。骑车返回波西夫的路上,他意识到自己永远不会告诉姬特他回去过。她不会理解他为什么想撇下她独自返回山顶。又或者,他想,她太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
“既然他毫无廉耻,那我也不必心软。”他想到,于是说:“我不会借钱给你,是因为我知道这笔钱永远收不回来,我没那么多钱能拿来白扔。你明白吧?不过我可以给你三百法郎。”
目前这种状况让他感到愉快,他觉得自己成了探索的先锋——与其坐在家里遥望中央公园的水库,他宁可在沙漠中摸爬滚打。想到每一秒自己都在进一步探索从未踏足过的撒哈拉腹地,同时也在进一步抛弃所有熟悉的事物,这样的想法让他始终保持着一种愉悦的亢奋状态。
“你觉得你在这里会快乐吗?我觉得这座城市,这条河,这片天空都属于我,就像这是我的家乡。我很喜欢这里,但我说不准自己是想在这儿住一个月,还是想明天就走。”
那晚他抽泣着醒来。他的自我是一口深达一千英里的井,他带着无尽的悲伤与安宁从深处醒来,却不记得梦中总有个缥缈的声音在喃喃低语:“灵魂是身体里最疲倦的部分。”夜晚寂静无声,只有一阵清风吹过无花果树,摇晃着树枝上的铁丝网,一圈圈铁丝来回碰撞,发出叮叮的轻响。他听了片刻,然后便睡着了。
“又或者我只是想惩罚自己,因此才希望每天看到他在眼前晃来晃去?甩掉他真的更好吗?要是能直接跳到几周以后看结果就好了!”她思索着,“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放弃呢?如果我打算放弃,那又该怎么做呢?对了,就像现在这样。”所以她的问题并不是放弃与否。她正奋力抵触自身的存在。她所想做的不过是照常吃饭睡觉,然后顺从地迎接征兆的降临。
“噢,意义!我本来就没指望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只是觉得跟他喝茶应该挺有意思。现在我依然这么觉得。我很高兴我们来了。”
他突然想到,在这乡间漫步像是人生旅程的某种缩影。你从不曾花时间咀嚼所有细节,你总说改天再来,但其实谁都知道,每一天都是独特的,它总是一去不返,你根本不可能换个时间再回到这里。(如果第一次感受足够好,绝不要重复)
他们都犯下了这个致命的错误,不经意间忽视了时间的存在。今年和明年没什么不同。该来的早晚会来。
她的笑容是凝滞的,思绪也是凝滞的,仿佛她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在某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遥远客体上。她仿佛在说:“一支舞正在上演。我不跳舞,因为我不在这里。但这支舞属于我。”
近乎愉悦的自怜让他突然颤抖起来,这阵颤抖将他的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它完全是生理性的;他孤孤单单,被人抛弃,失落迷茫,如影随形。尽管这股冰冷的死意是他所有苦恼的根源,但他仍紧抓着它不放,因为它亦是他存在的核心;他围绕这个核心构建了自己。
“别了,”垂死的男人对着他们举到自己面前的镜子说道,“我们永远不会再见。”
“你不用鼓动我,而且鼓动了也没用。你知道这些东西对我毫无意义,无论是厄尔加阿还是廷巴克图,对我来说都差不多。这些城市都很有意思,但我不会为之疯狂。不过,如果待在那里你更开心,我是说,更健康,那不管怎样我都会去。”
挂好蚊帐以后,他们带着酒瓶钻进了帐子,整个下午他们一直安静地躺在那里。到了黄昏时分,他们已经快活地喝醉了,两个人都赖在蚊帐里不愿意出来。也许是窗外方方正正的天空中突然出现的星辰帮助他们决定了话题的走向。每一分每一秒,随着天空的颜色不断变暗,越来越多的星星逐渐填满了刚才还空荡荡的窗框。姬特抚着长裙的臀部说:“我年轻的时候——”
“多年轻?”
“二十岁以前,我是说,那时候我以为人生会不断累积动量,它每一年都会变得更多,更深刻。你会不断学到新东西,变得更聪明,更有见解,更接近真理——”她有些迟疑。
波特爆发出一阵大笑。“现在你发现它不是那么回事,对吗?人生更像是吸一支烟。最初几口你觉得无比美妙,完全没想过有一天它会消耗殆尽。然后你开始将它视为理所当然。接着你突然发现它已经快烧完了。这时,你也尝到那苦涩的滋味。”
“但我一直都意识到那令人不快的滋味的存在,并且知道末日终将到来。”她说。
“那你该戒烟了。”
“你怎么这么刻薄!”她喊道。
“我这不是刻薄!”他抗议道。他借着手肘撑起身体喝酒,差点儿打翻了酒杯,“这才合理,不是吗?或者我可以说,人生是一种习惯,就像吸烟。你总说要戒,但还是一如既往。”
“就我所见,你甚至没有宣称过要戒。”她指责说。
“我为什么要戒?我想继续下去。”
“但你一直在抱怨。”
“噢,我抱怨的不是人生,只是人类而已。”
“这两者不能分开看待。”
“当然可以。只需要付出一点努力。努力,努力!为什么谁都不肯努力?我可以想象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只要稍稍调整一下重点。”“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欢严肃的交谈,”他说,“但偶尔聊聊也没什么坏处。”
她不屑一顾地笑笑,因为她觉得他说的都是虚无缥缈的空话——纯粹是为了传达自己的情绪。在她看来,有时候他说的话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含义,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所以她半开玩笑地问道:“那么在你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通用的交易单位又是什么?”
他毫不迟疑地回答:“眼泪。”
“这不公平,”她抗议道,“有人很难流泪,而有的人光是想想就能泪如泉涌。”
“什么样的交易系统是公平的?”他喊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真醉了一样,“归根结底,公平的概念又是谁发明的?只要彻底放弃所谓的公平,所有事情都会变得简单起来,难道不是吗?你以为每个人承受的快乐数量和痛苦程度都是一样的?到最后都会算出来?你真这样想?即使出来的结果每个人都看似公平,那也只是因为最后的数字总和是零。”“都喝光了?真见鬼。但不是我们去达成结局,结局会找到我们。这不是一回事。”
“我说过,”他回答,“我想陪着你。另外,我老是幻想自己能深入某种核心,但通常情况下,我总是迷失在外围边缘,浅尝辄止。我想,也许根本不存在什么核心。我觉得你们这些爱喝酒的人都被一个巨大的幻象骗了。”
接下来的决定几乎完全出于自觉。当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作了决定。
在思维的表层
艳羡他的朋友曾无数次告诉他:“你的生活真是太简单了。”“你的生活似乎总是一条直线。”这些话落到他耳朵里都变成了隐隐的责难:在寸草不生的平原上修一条直路不是什么难事。他觉得他们真正想说的是:“你选择了最轻松的疆域。”但就算他们选择了给自己的生活设置无数障碍——他们也的确这么做了,那些人总爱用各种不必要的忠贞来束缚自己——那也不代表他们就有权批判他简化生活的行为。所以他总是不耐烦地回答:“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自己选择的,难道不是吗?”仿佛除此以外无话可说。
他的护照上“职业”一栏是空的,但在他弃船登岸的时候,移民局却不肯就此了事。(现在,那本护照,那份能够证明他存在的官方文件,仍在身后沙漠中的某处追赶着他!)他们说:“先生总要做点什么工作吧。”他正打算争辩,姬特立即插了进来:“啊,是的。先生是位作家,他只是谦虚罢了!”那几个官员大笑起来,不断重复着“作家”这个词,然后祝他能在撒哈拉找到灵感。他们非得给他贴个标签,登记一个职业,这让他恼怒了好一会儿。但几小时后,他认真考虑起了写书的可能性,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愉悦。他可以开始写日记,每晚记录下白天的所思所想,细细描摹本地的风情,在日记的最开头,他会明确提出那条无可动摇的真理——存在与虚无并无不同——并通过自己的文字冷静而清晰地将之表达出来(作者正在做的)。这个主意他甚至没跟姬特提起;要是说了,她过分的热情铁定会淹死他刚刚冒头的想法。自从父亲死后,他再也没做过任何工作,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但姬特一直盼着他能重新开始写作——无论什么内容,只要他肯写就好。“他写作的时候比现在好忍受一点儿。”她这样跟别人解释,丝毫不像是开玩笑的口气。他难得一次去看望母亲的时候,她也会问:“你现在有工作吗?”然后用一双悲伤的大眼睛望着他。他会回答:“没有。”然后略带挑衅地回望她。从移民局出来,他们坐了辆出租车去旅馆,看到寒碜的街景,特纳不由得咒骂:“简直像地狱一样。”他却想着要是自己重新开始写作,姬特该是多么欢欣雀跃。这件事必须秘密进行——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完成它。不过等到他们在旅馆安顿下来,开始定期去埃克米尔-诺伊索克斯咖啡馆报到以后,他又觉得没什么可写了——白天的三人行实在荒唐,而落笔成文是一项严肃的事业,他的头脑无法在这二者之间建立联系。他觉得或许是特纳让自己无法完全放松下来。特纳的存在带来了困扰,尽管十分轻微,却让他难以进入他所珍视的反思状态。只要这样的日子还在继续,他就无法将之记述下来。没完没了的状况让他疲于奔命,哪怕是最轻微的牵连也足以彻底抹杀写作的可能性。但这都没关系。反正他也写不出什么杰作,于是他自然也不会从中获得多少快感。就算他真写出了优秀的作品,又有多少人能读到呢?所以没关系,他只想不留痕迹地一头扎进沙漠深处。
撒哈拉的寂静名不虚传。
他们告诉她,在这个地方,你能听到二十公里外的卡车声。
那种绝对的寂静太过强大,一旦你沉溺其中哪怕一秒,就再难打破它的魔咒。
沙漠如此强大,你很容易将它人格化,沙漠的寂静仿佛是在默认自己的确拥有部分意识。
盯着房门看了一会儿,却不愿意进去。“这是座监狱,”她想道,“我成了这里的囚徒。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恐怕只有上帝才能知道。”
要是她能就此放弃,从此放松下来,清晰地知道没有任何希望,那该多好。但你永远无法得到绝对的确认,因为未来可能的方向总是不止一个。你甚至无法放弃希望。风吹沙驻,时间总会以某种无法预见的方式带来最可怕的变化,因为它绝不会是此刻的延续。(一切都是偶然和无序)
“他已经不像是个人了。”她告诉自己。疾病让人退化到最基础的状态:一个容纳化学反应的泄殖腔,被既无意识亦无意志的过程主宰。躺在她身边的躯体仿佛某种终极的禁忌,既楚楚可怜又令人恐惧,没有任何道理。
就算我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对他负有责任,至少我可以假装。”与此同时,她强迫自己保持不动,带着一丝自我惩罚的意味。“就算你的脚麻了,你也不能挪动它,希望这样能让你感觉到痛苦。”
酒的味道让她感到愉悦,但她不想被取悦,她不想从冷漠中剥离。
他们坐在水泥长凳上,她哭了很久。她把脸埋在双膝之间,手指揉搓着粗糙的羊毛斗篷。他不时说几句安慰的话,眼看她哭得浑身颤抖,他索性掀开宽大的袍子把她拥进怀中。她讨厌泪水中的盐带来的刺痛,更讨厌这么不体面的自己:她竟会向特纳寻求安慰。但她怎么都停不下来,哭得越久,她就越清晰地感觉自己无力控制眼下的局面。她根本无法坐起来擦干眼泪,努力挣脱正在渐渐收紧的羁绊之网。她不想再跟特纳有什么瓜葛:记忆中的愧疚感依然强烈。但是当她望向前路,只能看到特纳在等待她发出信号,让他来掌控局面。她知道自己迟早会发出这个信号。即便如此,她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得到了解脱,她根本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多快乐啊,不必负责任——不必为即将发生的事情作决定!要知道,即使没有希望,即使做或不做任何事都无法改变必将到来的结果——你也不可能为此负责,自然也不可能后悔,最重要的是,你绝不可能产生愧疚。事到如今她仍希望自己永远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她深知其中的荒谬,却无法放弃这一缕希望。
她想不起那时候他们是怎么达成的共识,说生命绝不会死亡,因为这两个词自相矛盾。她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想到如果波特先死,她绝不会相信他真的死了。他只是以某种方式回归了自我深处,再也不会意识到她的存在,所以实际上,不复存在的其实是她,至少是一大部分。她才是部分踏入死亡疆域的那个人,而他还将继续活着,成为她心底的隐痛,就像一扇打不开的门,一个永远错失的机会。她早已忘记了一年多以前的那个八月午后,他们俩坐在枫树下的草地上,望着横扫河谷的暴风雨逐渐逼近,不经意间聊到了死亡。当时波特说:“死亡永远在路上,但在它悄然降临夺去生命的有限性之前,你不会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我们憎恨的正是这可怕的精准。可是正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才会以为生命是一口永不干涸的井。然而每件事情都只会发生一个特定的次数,一个很少的次数,真的。你还会想起多少次童年的那个特定的下午,那个已经深深成为你生命一部分、没有它你便无法想象自己人生的下午?也许还有四五次。也许更少。你还会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也许二十次。然而我们却总觉得这些都是无穷的。”那时候她听不进去,因为这个说法让她感到沮丧;现在要是她还能想起来,又会觉得不重要了。这会儿她无法思考死亡,因为死亡就在她身边,她却觉得一片茫然。
“习惯,”她想道,“每次想找点乐子的时候,我总会约束自己,而不是顺其自然。”她踢掉便鞋,赤身裸体地站在阴影中,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紧张。她环顾寂静的花园,觉得周围的景物前所未有的清晰。生命突然活了过来,她真切地身处其中,而不是透过窗户张望。生命的鲜活与壮丽赋予人尊严,这样的感觉如此熟悉,虽然早已阔别经年。她走进月光下,缓步踱向池塘中央。池底是滑溜溜的淤泥,最深处的水刚好齐腰。她沉入水中,一个念头悄然浮现:“我应该再也不会发神经了。”那种紧张感,那样的在乎自己,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有了。
她在池子里泡了很久,冰凉的水亲吻着皮肤,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唱歌。每次弯腰捧水的时候,她总会哼几句没有词的小调。突然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鼓声已经听不见了——耳畔只有水从自己身上滴落到池塘里的声音。她默默地洗完了澡,振奋的心情已经消退,但生命的鲜活感仍盘桓不去。“应该留在这里。”她大声说出心里的念头,迈步走向岸边。她把外套当成毛巾,一边擦干身体,一边蹦跳着御寒。穿衣服的时候,她低低吹起了口哨。不过她经常停下来倾听一两秒,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声,或者鼓声有没有再次响起。风吹过她的头顶,吹过树梢,附近某处隐约传来涓涓的水声。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声响。她突然开始怀疑,也许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也许时间跟她开了个玩笑:其实她已经在池塘里泡了好几个小时而不是几分钟,但她自己却一无所觉。村寨里的欢宴已经结束,人们四散回家,但她甚至没有发现鼓声是什么时候停的。这样的荒唐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她弯腰去捡自己刚才放在石头上的手表。但手表不见了,她没法确认时间。她找了一会儿,几乎已经确信自己再也找不到它了:手表的消失也是玩笑的一部分。她蹑手蹑脚地翻过土堆拎起行李箱,把外套搭在手臂上,然后朝花园里大声喊道:“你以为我会在乎吗?”说完她大笑起来,转身翻过墙上的豁口。
她的脚步十分轻快,满心里想着那失而复得的纯然的快乐。她一直知道它在那里,就在某些东西后面,但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接受了失去它的现实。现在她找回了生命的快乐,于是她告诉自己,你一定得抓紧它,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她从外套的衣兜里掏出一片面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没有哪个猎人喜欢别人把早就物色好的猎物放到自己面前,哪怕他知道自己一定能得手。
他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无论做什么都感觉魂不守舍。
过了某个点就再也没有回头路,而你必然达到那个点。——卡夫卡
光是躺着就已经很好,存在于这里,不必问任何问题。这样的确信给了她意料之外的力量:她不再去感受征兆,而是亲手制造征兆。不用问去哪儿,因为现在他们就身在无名之地。“难道我已经死了?”
但她知道这没用,就算他们语言想通,他也永远无法理解他。
这样的欲望令她饱受折磨,但除此以外,她似乎已不再有别的任何感受。她已经很久没有说出过内心的想法,她也习惯了任由身体采取行动,不作任何思考,所以往往要到很久以后,她才会发现自己正在做某件事情。
她半睡半醒地躺在那里,沉浸在无须思考的满足中,一种她很快就视为理所当然的状态,接着就像毒品一样,再也离不开它。(此处响起《梦之安魂曲》)
日复一日,窗外的景象一成不变,就像某种跟她毫无关系的装置。
紧接着她差点儿笑出了声:这不过是她玩的这个荒唐游戏的一部分而已。
姬特和三个妻子的“共谋”关系是好多作品中都出现过的,最先想到的是《驸马艳史》中考尔白演的时髦爵士女帮本是情敌的公主俘获驸马丈夫的心。什么girlshelp girls那种cliche……
思想要是有开关就好了,可是完全不由你控制。一个人能控制的只有他的行为。想起《红河》中年轻牛仔的反叛:我会按你说的做,但你无法控制我的思想(因为连我自己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