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按之前发现的规律,唐小卫认为那只白色的母兔很快就要生产了。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近乎贴到了地面,跳跃也变得笨拙。有时候从卧着的姿态到站起来,唐小卫从她那肉滚滚的肚皮的折痕里都能隐约看见有小兔子的形状,他心里一下子就变得满满的。
唐小卫变得比以前更勤快了。每天放学后,刚到家的他又匆匆奔出屋门,胳膊肘上挽着一只篮子,走到田野间去割草。他对母兔喜吃哪些,不喜吃哪些早就了然于胸,这阵子割起草来也非常的挑剔。他先是在水渠边弄草,那里的野草因着渠水都长得快,但也常常被村里的几个老头捷足先登。他又看到一户人家的果园里汪着一片绿,那里爬满了那种有着椭圆形嫩叶的网状的草,顺着地爬,一幅十分繁荣的样子,这可是唐小卫的兔子的最爱。
唐小卫这时便兴奋得连镰刀也不用了,张着手,一扯一大坨。正干得起劲,他听到有人在呼喊。一看是果园的主人。那人一边朝着他急急奔来,一边质问他在干啥。他很纳闷。那人走近了,气呼呼地对着唐小卫喊,谁让你在这里弄草的?唐小卫说,这里的草都不让弄么?他原来还想,自己帮这人家弄掉这些草,地变得干净,他们应该感谢他呢。那人非常嫌弃地让唐小卫赶紧离开,看样子还要让他把草留下来。因为他鹰一般的眼睛在一直盯着唐小卫篮子里的草。等唐小卫走了几步后,那人嘴里才嘀咕了一句——这碎怂把我地里的墒都弄没了。唐小卫才明白人家留着这些草的用意,那叫给地保墒。
唐小卫不太了解这个,别人这么一说,他就觉得自己真做错了,脸上火辣辣的,快步走去,生怕别人留下他的赃物。离开了那人的果园,唐小卫走向了更远的地方,为了那些兔子,他值得走更远的路。
家里从最早的三只到现在大小十来只兔子,这两年,全凭唐小卫一个人在照顾。父亲要忙果园里的活,姐姐上高中,还在走读,每天从学校回来要做饭、做家务,每个人都忙得顾不得抬头看别人一眼。兔子当初是唐小卫自作主张要养的,他喜欢那些家伙。兔子长大了,一只能卖到20块钱,到时还能补贴家用,他在幼小的心里做着这个打算,但照顾兔子的辛苦就全落在他身上。家里没啥饲料,兔子最主要的食物就是草。周内唐小卫每天的时间只能割一篮子草,这篮子草必须要货真价实,不然挨到第二天下午兔子就得饿肚子。村庄的跟前哪有那么多好草,所以走去远的地方,是必然选择。
走了好些路,唐小卫来到一片荒地,细细的一长溜。这是一块无人搭理的地方,紧靠西边是村里的公墓。时候还早,夕阳柔和的光线涂抹到地上长出来的所有有生命的和没有生命的东西上,果树、野草、木屋、还有远处的坟堆,都呈现出油画一般的质地。附近果园里有人在咳嗽,他们在劳作。野地地势低洼,水分绝对充足,里面长满了形态各异的野草,刺金、野菜子、蒲公英、艾草,还有其他叫不上名的。这些没有受到任何人间关注的野草,它们却勃发出了更旺盛的生命力,那种密集、疯狂和恣肆,让人慨叹这才是真实的自然界。唐小卫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他抓紧时间,挥动镰刀,把那些带刺不带刺的野草全都割下来。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太溺爱那些兔子了,专挑它们爱吃的弄,但这野草就跟人的食物一样,一个人要想身体好就不能挑食,啥都得吃点。兔子也应该一样,得给它们弄一些它们没吃过的、不爱吃的,这样或许才真是对它们好呢。特别是那只体形硕大的白母兔,她更需要全面的营养。
很快,唐小卫的篮子就变得满满当当的了。野草早已溢出了篮子最高点。可他不知足,再一次地将新割来的草塞进去再朝下压了压,确保它是最瓷实的状态。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完全看不见了,只剩下像成熟葡萄一样的颜色晕染在西方天际,几片流云静谧地在那里游动,几只鸟好像很钟意这些色彩,振翅努力朝着那里飞去。果园里已经不闻人声,农人们像倦鸟一样归巢了,这静悄悄的大地上变得安详而又有几分诡异。此时此刻只剩唐小卫一人在此地,但他却显现不出任何的恐惧。他表情淡然、动作沉稳,将篮子提起来,穿在胳膊上。他张望了一下距离并不遥远的墓地。他以前很排斥那里,觉得那里跟村庄是阴阳相隔的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可现在不一样了,自从那件事后,他的一部分好像也到了那里,停驻在了那里,虽然他还是不敢一个人走进去,但他永远不会像以前那么怕那里了。
后来,如果时间来得及,他总愿意到这里,除了割草,还有一种情结牵动着他。
这是唐小卫第二次经历兔子产仔了。第一窝的时候,是去年。当时两只母兔中的一只当母亲,一下子生下了八只兔宝宝。他现在也能记起当那些像团白雪一样的小家伙们一个个出溜着钻出洞门,那种小心翼翼而又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禁心都要化了。它们十分警惕,即使听到一根针响,都会迅速地跑回洞内。他是蹑手蹑脚费了好大劲才观察到它们的。他的兴奋劲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那些兔子适应了外界,适应了各种声响…
今年,还是这个时候,这个金秋时刻,另外一只母兔要生产了。这次他更期待,原因是公兔是一只灰兔。这是他用一只白兔跟同学交换来的。他把灰色的公兔和白色的母兔放在一起,希望他们恩爱、希望他们建立起一个能生下有花色纹路的兔子的家庭。到后来看到那只母兔开始打洞,开始用嘴巴拔自己身上的毛、拔同伴身上的毛,到处叼干草垫洞,他便觉得自己大功告成。白兔子固然好看,但唐小卫就想拥有一只花色的兔子。
一天,唐小卫发觉那只怀孕母兔屁股处的毛发上有斑斑血迹,他立即想到她已经生下孩子们了。他很心疼她,就弄了饲料给她吃,其实就是家里磨面得来的一些麦皮。看到她吃到好吃的那种甘之如饴的劲头,唐小卫自己也是嘴里生津、心里踏实。他常常陷入观察兔子进食的状态,好像这成了一种瘾,出不来,但他乐此不疲。他之前和那些在门前大路上和他同龄的疯玩的孩子一模一样,他是他们里面重要的一员。后来不知是他刻意远离了他们,还是他们故意疏远了他。他变得与他们不一样了。还有他的姐姐,唐小菲,她之前爱笑,爱带唐小卫出去玩,现在她好像也不怎么亲近他了。唐小菲每天擦着天黑回家,做了饭就去灯下温习功课,高中的学业对她来说,变得异常繁重,她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和弟弟说话。果园里的活像一座大山,压得父亲的腰弯得不能再弯了。父亲佝偻着背,回到家常常是累得哎嘘嘘地叫。吃完饭,他就要躺下了。现在唐小卫就跟他的这些兔子们亲了,他给他们喂草、观察它们,看它们在圈里兜着圈子跑。它们记住了他的脚步,每次他走近了,它们就知道吃的要来了,都兴高采烈地欢迎他,唐小卫就满足得就像一个国王。这时候他的脸上就有了笑,有了自己都能感觉出来的欢乐。他看着那些兔子怎么吃草、怎么抢食、怎么打斗、怎么交配。特别是交配,有时候看着看着自己的脸都红起来烫起来,好像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他望着它们常常一看就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看不清了,他才不舍地离去。
然而这次这只母兔的行为有点异常。唐小卫不禁担心起来。小兔子一般一个月的时间就要出洞了,但这次都过去了三十好几天了,那个已然打开的洞门一直不见响动,连一丝小兔子的影子都没有。唐小卫也看到了那母兔每次进洞,她去给孩子们喂奶,完了后出来再把洞口封住。程序没任何问题,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过去了好几天,一天一只灰色的小兔子爬出了洞门,唐小卫发现了它,它逃回洞内的动作一点也不麻利。几次三番后,唐小卫和它终于熟了,唐小卫耐心地等着后面的小兔子,但两天过去了,唯有这只小灰兔单独出来又进去。它刚出来已经长得比一般刚出洞的小兔子大许多,它眯着眼睛,好像总在打瞌睡。事出蹊跷,唐小卫便跳进了兔圈里。他不相信这只母兔只生了一只小兔子,母兔最近也很不活跃,好像憋着股心事。唐小卫感觉不妙,他决定挖开这洞,他要看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取来一把铲刀,把那些围着的兔子赶离身旁,家里没人管他,这个周末午后,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挖兔洞上面。
洞倒不是很深,只是长,曲里拐弯的。在看到有干草和兔毛的时候,他知道已经挖到最里面,再一扒土,真相便全然展现在他眼前。五只小兔全部躺在那里,长得都挺大了,有白的、灰的、还有花色纹路的,一个个眼睛都闭得紧紧的,洞里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唐小卫一时止不住地想呕吐,他的心猛烈地跳动,叩击着他的胸口,这个场景让他再一次体味了那个他不愿意回味的情绪。他把那几只早已没了生命气息的小兔子扒出来,摆在洞外。这时他一转身,发现那只母兔,那个母亲就在他身后。它直挺挺地蹲在那里,红红的眼睛,一时望着这边,一时望着某个空虚的点,唐小卫看到她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很显然,她早已知道了这一切,但她现在隐瞒不了了。唐小卫以一颗年幼的心灵在体会这个母亲的表达不出的悲伤。他不愿去怀疑这悲剧是由于这位母亲的疏忽大意造成的,是由于她对时间的错误估计,让它们在本该出洞的时刻继续留在黑暗里,留在洞门俨然封死的洞里,让它们不能……他更愿意想到它们得了一种病,这是一种天意,一种根本不在母亲意志控制下的病魔夺取了这些小家伙的生命。在远处,那只小灰兔蹲在那里,它是幸存者。看到它,唐小卫那个被悲痛灌注的心好像又泛起了希望。他发誓一定要把那只小灰兔好好照顾起来,不能让它有任何闪失。他将那五只小兔的尸体处理好后,将那只小灰兔抱出来。他双手轻轻地托举着它,像托举着一颗脆弱的心。
小灰兔看起来非常虚弱,它几乎一动不动,只有拿手推它几下,它才不情愿地走几步。它好像一直沉浸在睡梦里,只是偶尔才会睁开眼睛,瞧一瞧眼前这个世界。唐小卫想到要给它新鲜的空气,要给它最有营养的东西吃,要给它很多关注和爱。他把它带出家门,他的几个原来要好的伙伴都围拢过来,大家纷纷欣赏着这个小家伙,夸它长得可爱长得漂亮。他们都想摸摸它,虽然小灰兔身上有一股和那个兔洞一般难闻的气味,但没人嫌弃它,唐小卫把它放在家门前的草丛里,放在凉席上,给它喂羊奶、喂胡萝卜、喂青菜,总之把能想到的所有奢华的食物都放在它的嘴巴前。但它只是偶尔张开嘴巴,尝一下,很快厌倦了。
这天晚上,唐小卫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急匆匆地把小灰兔带到姐姐面前,希望姐姐能看看它,给它或者给他一些帮助。唐小菲刷洗完锅碗后,在灯光下,她凑了过来。她看到了那只小灰兔,好像一瞬间也喜欢上了它。她用手指拨弄了一下它的小脑袋和小鼻子,脸上笑了笑。她问唐小卫它怎么一点都不欢实呢?
唐小卫说它在洞里呆的时间估计太长了,缺氧了吧。他说它估计活不了多久。唐小卫对谁都没说这个,他把自己心里最担心的话,只告诉了姐姐。
你说,如果它死了,母兔的所有孩子就全死了,她该会有多难过?唐小卫问姐姐。
不会的,咱好好照看它,它应该能活下来。姐姐说。
唐小卫摇摇头,他不相信。
他又说,它的妈多希望它能活下来,但她看起来一点办法都没有。就像咱妈…我多希望她那会儿能活…但她…
说到这里,唐小卫说不下去了。他鼻子里抽搐了一下,他强忍着那份正在猛烈地冲击着他躯体的感情。
唐小菲此刻已是满脸的泪水。她突然发觉自己竟然这么长时间忽略了这个弟弟。她把唐小卫轻轻地拽到她身边,紧紧搂着他,她觉得弟弟比上次她搂他的时候长大了一圈。
它会活下来的。姐姐再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