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告诉我们的事
(刊发《中国青年》杂志 2022年第5期,编辑:韩冬伊)
短视频丰袤的当下,吃播、探店最为风靡。人人可评、可尝、可恋,我们与食味最没有交浅言深的嫌疑。
不过,关于食物,我们了解多少?
除却社交网站上走红的“冬夜第一杯热红酒”,再避开“汤圆吃甜还是咸”“西红柿炒蛋该不该放糖”等无解热议,不妨起身,向另一径探去。
羹浆种种,脉于谱系、社群,乃至社会学及人类学母题。口腹之外,消费风标之外,又可端详。
食与史:食者档案
“香蕉的远祖是生长在东南亚的野生品种。起源地远在印度。到中世纪的全盛时期,人们已开发出能适应各种热带和亚热带气候的香蕉;中国华南以及非洲东岸到西岸间许多地区都种有香蕉。”
“玉米在美洲被发现后不久就出现在中国。一是被中亚国家当成贡品,自西方循陆路来中国,最早的记录是在1555年;二是由海路到福建。”
“有关红薯的最早记载出现在16世纪60年代,地点为云南靠缅甸边界一带,可能是循陆路自南而来。18世纪时,红薯和玉米一起改造了中国许多地区。”
“在哥伦布交流之前,马铃薯只是安第斯的区域作物……”
这是英国学者菲利普·费尔南多-阿梅斯托在《吃:食物如何改变我们人类和全球历史》一书中为我们留下的若干线索。
寥寥数语,勾勒一组熟识食物的群像。它们的过往并不复杂,脚步却逶迤。巧落至某地,若无外力干扰,很快扎根繁衍。
相爱之中也难免“相杀”。1845年,马铃薯曾予爱尔兰人民以绝杀回忆:
广受爱尔兰人喜爱和依赖的唯一作物马铃薯,突现霜霉病,疫情凶猛,灾害长达五年,属地民众陷入史无前例的“爱尔兰大饥荒”。相关数据显示,1846-1851年大饥荒期间,人口损失超过200万,至少100万人死亡,“你可以在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看到沮丧和泪水”。
还有些食物,初生的故事,与气泡一样轻巧斑斓。
美国人类学家西敏司在《饮食人类学:漫话有关食物的权力和影响力》一书中谈及可口可乐的上位史——
“说真的,当时实际的状况恐怕是,除了南方人外,没有人会不加料纯喝可口可乐。此外,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军职业军官大半是南方人,这点应该也是可口可乐崛起的重要因素。”
20世纪40年代,可口可乐被美国前线军官士兵视为可以缓解孤单,并通过味觉安抚内在涌动的乡愁。“那些在海外服役的军人寄回国内的家书里,常常有人写,自己是为了保卫喝可口可乐的权利而战。可口可乐的‘内在’意义,明确显示在这些军人的情绪里。”西敏司写道。瓶中的甜与汽成为一种象征——以乡愁或认同的名义。
食物偏好存在“外在”与“内在”的关联,西敏司坦言——来自外在意义的影响力,决定了内在意义(也就是象征意义)产生的条件。可口可乐流行的外因源自战争,内因是口味与偏爱,由此获得迅速扩张的机遇,构成牢固的品牌地位。
前些年的海外市场中,“老干妈”“螺蛳粉”等食物接连走红,无不与漂泊者怀念家乡味有关,一旦食物被赋予某个象征,它最终的去处不仅是胃,而是被安抚的内心。食物的意义总依附时代、族群而生,无论时代如何更迭,它自会显现取食者林林总总的内心投射。
或许在食物那里,也已为我们拟好一份食者档案。所触所感,仙乡何处,尽数勾勒。
食与域:家常可慰
前不久有一则“狂吃一万块的白松露”的娱乐新闻,引发网友热议。“白松露有多好吃?”“白松露为什么这么昂贵?”
看似讨论“白松露”,实则言及身份认同。
法国美食家布里亚·萨瓦兰说:“告诉我你吃什么,我会告诉你你是什么。”
西敏司则说:“饮食行为上的差异在起源与性质上都与地方性无关,而是不同群体之间的标志。就美国而言,我们想到的当然是阶级:有人吃腓力嫩牛腰肉,有人则吃廉价的颈肩部位;有人吃鱼子酱,有人则吃狗鳕;有人喝几美元一瓶的红酒,有人则喝拉斐豪杰的名贵酒品;甚至还可以区分出速食店族与法国餐厅族呢!”
街上餐厅琳琅,各有“待客之道”,通过食材、料理方式、价格、装修风格表明态度。“欢迎光临”或“恕难接待”,也只在你的一念间。识趣如我,亦知即便大门向每一人敞开,服务生笑脸迎人,但若身处其间不自在,实难安享大餐。这也许是种隐形匹配,食味也是“气象”。
记得刚工作那几年,听闻有前辈常采买五百元一斤的云南菌菇,内心十分震动,惊讶又不解——能美味到什么地步呢?多年后,自己足有能力去破解这样的迷思,却深感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家常小菜足以慰烟尘,且吃得踏实安心。
身份认同并不算是一件小事。
英国美食作家扶霞·邓洛普在《鱼翅与花椒》一书谈及对中国菜的初始态度:“吃别国的菜,是很危险的。一筷子下肚,你就不可避免地失去自己的文化归属、动摇最根本的身份认同。这是多大的冒险呀。”
不过,忧虑无法阻挡这位食味爱好者探索的决心,在成都求学期间,扶霞经不住中国菜色香味俱全的诱惑,遍尝美食,甚至赴厨师学校接受专业训练,如今做得一手地道川菜。
吞下川菜,便有了川人气象。“初到成都的时候,我的心还如同一个紧攥的拳头……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悠闲而过,我感到自己慢慢放松了。小半辈子了,我还是第一次卸下所有的责任与期待,生活变成了一块白板。”
口味、生活、身心皆因食物而变,食物引人入胜,这一去便乐不思蜀。“我不仅跨越中国美食的边界进入了腹地,甚至都不太记得边界在哪里了。在如今的我心里,吃软骨,大概和品尝多年波尔多陈酿一样,精妙而回味无穷。”扶霞说。
另有些人在厨炊中重置人生——正是理性之于感官,思忖之于直觉。
“终于,我能够对自己承认,我是做不了什么社会经济分析师的,甚至也当不了一名真正的记者。我就是一个厨子。只有在厨房里切菜、揉面或者给汤调味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完整的自我。”
这是最直截了当的五味,一如许多人心里的小店梦想,大多首选一爿食肆,煎饼也好,烤串也好,阳春面与小馄饨也好,酱味与匙碟都是我属意的。
如此说来,认同也罢,社群也罢,历史学、人类学与社会学家的考据也罢,食物是独属于我们的自由,妥帖且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