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纸匠
江城从睡梦中醒来,眼皮重的撑不开,蚊帐还放着,隐约看到屋内有人在忙碌,窸窸窣窣的声响,便喊了声“祖母”。屋内的人停下来手中的活计,半嗔半怒的回到“谁是你的祖母”。是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江城不禁有点不好意思。薄薄的帐子仿佛成了自己的庇护所,江城便躲在蚊帐里不想起来了,等到那个女人何时走,自己便何时起床,他在心里这样想。
有人走近,江城听出了是祖母的脚步,老人撩开帐子,温柔的说道:“小城,该起来了。今天给你父母扎屋”。江城不情愿的起身来,看到那个女人还在忙着,没瞧自己一眼。他这才发现屋子里摆满了纸做的各种玩意,有三层楼的房子,亭台楼阁,飞檐画栋,有纸做的箱奁,里面有纸糊的衣裳。
父母去世有一年了呀,时间竟然过得这样快。这些竹篾和彩纸做成的物件,你们真的能够到达另一个世界么?真的能捎去一缕思念么?生者在努力生存着,并且希望逝者在那个世界华厦锦衣,不必如在世一般苦,能够得到人世间从未得到的幸福。
来的是隔壁村的扎纸匠一家人,扎纸匠年纪很大取了年轻的女人,女人很是貌美,在十里八村都很出名,但名声不好,寻常人家大多不敢取这样的女人,所以就耽搁了下来,最后嫁给了老实本分的扎纸匠。两人生了个女儿,八九岁的样子,无人看管,出门干活时候就带在身边。
扎纸匠夫妻两人忙了一天,明天的烧屋仪式所需的都准备妥当。
是有月亮的夜晚,月光透过天井照进来。纸匠的工作成果静默在月光下,江城走过去,看着它们。
第二天早晨却下起了细雨,祖母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愁眉不展,烧屋的时间是算命先生定下来的,要是雨势不减,可该如何是好呀。老人一生信佛拜佛,此时便跪在佛堂前,嘴里喃喃自语,请求上天的慈悲,早点雨过天晴。
天遂人愿,到了时辰,天空出了太阳,扎纸匠连忙张罗着把东西搬到门前的空场地上,江家本家的人也都七手八脚的帮起忙来。房子,衣箱,整整齐齐的排列在场上,气氛肃穆庄严,扎纸匠嘴里念叨着咒语一般,到了时辰,扎纸匠举着火把,在四角点火。这些精心制作的玩意便熊熊燃烧了起来,纸灰在空中盘旋沈腾,空气中便混着纸张和竹子的气味。年少的江城目睹着这场景,眼里划出一滴泪来,趁无人看到连忙抹去了。这是为何呢,他不明白。只是觉得那些纸和竹子制作的物件仿佛有生命一般,如今葬身火海,有种悲怆之感,而他们是否能够途径一段神秘的旅程到达预定的所在呢,这在他小小的心里是十分笃定的。
父母都去世之后,家里实在是难以为继了,江成便到一个远方亲戚的杂货铺打杂。所谓人穷无亲朋,亲戚对于他便也就十分苛刻,连温饱都成问题,每日只是洒扫庭除,搬货送货,两三年下来觉得一无所获。祖母心疼孙儿,但也无计可施,祖孙二人商议,寄人篱下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终究还是得学下一门手艺,作为以后安家立命的根本。
从家境殷实到如今一穷二白,老人本来是希望孙儿从商的,但现在也没有他法,做个手艺人养活自己要紧。便问“城儿,你心里可有意向么。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和你父母本意希望你能做个读书的状元,既然如此你以后得努力做个自己行当的状元。手艺行当名目繁多,你想做哪行呢?”江城默然。
“可要随村东头的四爷做个泥瓦匠,为人筑巢造家?”
“我无意于此。”
“那可要随邱寨的邱木匠做个木匠,为人做家具?”
江城接着摇头。老人如此连问几个,他都是摇头。
老人感到迷惑,“乖孙,看来你心里是盘算好了的,你自己说吧,你想入哪行?”
江城鼓足勇气道:“我想随隔壁孙纸匠学做扎纸匠。”
老人听到,愣了一会,“你为何一定要做这个不吉利的行当呢,三百六十行,这个行当以后娶妻都不易的。”
江城应道:“孩儿励志做十里八乡最好的扎纸匠,这是我思考很久的。还希望祖母同意。”
老人长叹一口气,“人生在世,难得是乐意,自你父母走后我是看开了,你执意如此,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于是便请何纸匠吃了顿饭,敬酒,行拜师礼,就定下来师徒弟的名分。江城便搬到纸匠家,平时家里烧水煮饭,扫除挑水,等杂活一概都要做,纸匠夫妻心眼不坏,见江城心灵手巧,悟性高,便慢慢的将扎纸的技艺传给他,从削竹篾,到糊纸等等。生活上也视同家人在一桌吃饭。纸匠的女儿名叫何怡,从小和江城朝夕相处,小时候将他看做哥哥,随着年龄渐长,慢慢对他生出情愫来。有时候江城随着师傅出门谋生,何怡几天没见到他,便茶饭不思,等到江城回家后,何怡便面犯桃花,藏不住的欢喜。夫妻二人这辈子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见江城也聪慧踏实,便有意做成这桩亲事。但女儿年纪还小,便想等女儿长成。但对江城,便不同于一般的师傅对徒弟了,分外亲热,自己的这点手艺也就倾囊相授。
江城渐渐有青出于蓝的势头,何纸匠常常对着自己徒弟做的灵屋纸马,赞叹不已。但江城依旧对师傅师娘恭敬顺从,对何怡待之以礼,没有半点骄矜自得。
转眼到了元宵佳节,县城里有热闹的灯会,这样不太平的年月 难得有这样的热闹,何怡是很希望去的,但不是和父母,而是和江城。但整个白天江城都在削竹篾,糊彩纸,不得半刻闲暇。
何怡少女脸皮薄,只是慢慢挪到江城身边,“城哥,今天过节咧,要不歇会子,难得的佳节。”
江城满手浆糊,穿着破旧的工作服,“还好哦,我不累的,这批得赶快赶出来。”
“要我说,不必要这样劳累的,你这也太精细了,你看着屋子,瓦片栏杆,也太细致了,反正都是要付之一炬的,不是长久的。”
“我还嫌不够精细呢。”
“今儿晚上县上有灯会,难得的热闹,要不去看看”,说完这句话何怡退到了阴影里,怕被看见脸上的红云。
“你和师傅师娘去吧,我在家看家。”
“你---糊你的纸人吧!”
何怡走开了,很不快活的样子,知女莫若母,她母亲看在眼里,安慰女儿,“不要和那个榆木疙瘩生气啦,乖女儿。”
“哎……娘呀,你说我活生生的大活人站在他面前还没个纸人好么,都不瞧我一下。”
“这是江城的短处,但有时候也是他的长处,反正你心里有这么个人,不管他怎样,你终究心里还是他。”
“娘,”何怡抱着娘。“好啦,我去和他说,让他今晚陪你去耍耍。”
“要你说,这样就没意思,我不去了”,她赌气。
“慢慢会开窍,知道女人的好,我去和他说吧”。
千万盏灯,与月光烘托出一片迷离的意境。整条街道如同一条河流,游人如同漫游的鱼一般。这样的氛围,使得何怡的不快一扫而空,看着江城说不出的顺眼,眼里满是爱意。冰糖葫芦,桂花米酒汤圆,炸肉串,数不清的好吃的。鲤鱼灯,南瓜灯,多层宝塔灯,看不尽的各色样式的灯盏。
两人站在桥上,望着水中的月亮,何怡说道:“江城,你看那水中的月亮,多圆满呀。”
江城只是站着不知道说什么,何怡叹了口气,“月亮不能一直这么圆的呀,就像你不能一直像今晚这样陪着我一样。”
江城看着她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轮廓分明的剪影,头发丝被灯光染成金色,在风中轻轻飘动,忽然感觉心中一荡,耳根都微微发红。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左一右的走着,一路无话,心里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春天江城到山上砍竹子,春天到,万物生。满山的嫩绿鲜红,不禁让人觉得心胸开阔。江城手持柴刀,伐竹的清响在林间回荡。
忽然江城觉得腿上一阵刺痛,低头一看,一条青色的小蛇往密林深度逃去。这种青色的小蛇本地人换做竹叶青,最喜欢以竹子的青色做伪装,因此就在竹林中最常见。毒性很强,稍微救治不及时就无药可医。
江城慌乱中连忙忍痛用柴刀划开伤口放血,又用绳子绑着小腿减缓毒液上行。可感觉渐渐的人意识开始模糊,用力挤毒也觉得没有力气。感觉到这样下去就死在林间无人知晓了,连忙努力往山路走去,希望能找个人求救。
江城努力往路上走,只觉得这段路是如此漫长难以到达,只觉得世界在不住的旋转,天色暗下去。
昏沉沉的只觉得有个人在拍打呼喊自己,又觉得脚上一阵刺痛的感觉。
等江城醒过来已经是在床上躺着了,在某个陌生的地方,房间陈设简单,但清净雅洁。
“你醒啦”,有个女人走近说,江城看着她,穿着蓝色短襟上衣,下身穿着灰色粗布裤子,容貌不是很美,但眼睛极亮。
“是你救的我么?”
“你被竹叶青咬了哦,我给你把毒血吸了出来,赶紧回家叫我爹,给你抬了回来,又用治蛇伤的药敷在伤口,你没有大碍了,但身体还是有点虚弱,需要休息会。饿了么?”
江城点点头。
女人走出房去,片刻之后回来端了一大碗粥,一碟咸菜,一碟炒山菌。江城觉得浑身无力,女孩便无法只能一口口喂。
吃完之后看到天色向晚,便说了句“天都黑了呀,师傅该担心了。”
女孩回到:“你且放心吧,你师父见你不见了,自会来寻你的。”
便端着碗碟走出去了。
果然过了不一会,就听到外面人生喧嚣,扎纸匠带着几个街坊找山上来了,见到江城,大喜过望。一群人便张罗着把江城抬回去,扎纸匠拿出钱来谢女孩的相救。女孩坚决不收。几个人用竹子拼了个简单的担架就把江城往外抬。到了门口,见女孩扶着个老汉在门口相送,江城看到屋子是简单的山脚下的三间房子,门前种着花果,房子显得有些老旧了。
江城向她道谢,女孩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不必谢了,你回去好生养着,下回担心了啊”。江城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只是含糊的嗯嗯几声。
女孩子在溪边洗衣服,棒槌敲击着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衣服在溪水里如同水草一般。女孩子弯腰久了,站起来活动筋骨,抹去额头上细密的水珠。
“在洗衣服呀”,忽然背后有人说话。
女孩子被吓了一跳,嗔怒的说:“走路怎么没声响的,吓死个人。”
江城憨憨一笑:“是你没注意到吧。”
女孩子也笑了,“怎么你又来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竹林呀,可得担心些。”
“刚才去你家,你爹说你在河边洗衣服,我就到这来寻你。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道个谢,上次多亏了你。”
“不必谢了,看到肯定要救,你完全好了吧。”
“差不多了。”
女孩子洗好衣服了,江城执意要帮着拎回去。从河边到她家是一段蜿蜒的小路,两侧长满杂草。到家后女孩子忙着晾衣服,江城问有什么活计能够帮得上忙的。女孩子说不麻烦了。可江城很诚恳地要出力。
女孩子见他诚恳,便让他去河里面挑两桶水。江城喜滋滋的挑着两只桶去河边担水,把个大水缸灌得快要溢出来。还嫌不够又去砍了几担柴。
熟络起来后江城对女孩家情况也有了了解,女孩名叫柳依依,母亲早逝,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家中只有这一个女孩,早早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就靠家中的几亩茶园和养蚕织布过生活。女孩子吃苦耐劳,心灵手巧,日子清贫但也过得去。
那以后江城常常就顺路进山砍竹子就看依依,帮忙做些粗活重活,依依总觉得不大好意思,就留他吃饭,尽力做几道菜犒劳下他。老人家看到这个总来献殷勤的愣头青,觉得踏实能干,是个本本分分的人,女孩心里也对他有心意,一回江城十多天没来,女儿吃饭的时候忽然念叨“江城得有十多天没来了吧”,说完后觉得不妥,脸变得通红。老人自己知道自己身子,不能长久的陪伴女儿,总希望在身前能看到女儿有个好的归宿,不然自己不在了女儿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孤孤单单举目无亲,自己走了也不能安心。
秋风起,天地间一片肃杀,柳家老人病倒了,依依常常要到街市上买药,江城见到总要询问下老人家的病情,依依开始时候总说不碍事,只是天气转冷,老人感染了风寒,到后来每次总是会落下泪来,老人的情况总是不见得转好。江城也是忧心如焚,不知道如何是好。
江城的所作所为何家一家人看在眼里,何怡更是茶饭不思,消瘦不少。女孩儿的心事做母亲的是最明白不过的,何妇人对女儿说:“女儿,你是真的在乎江城么?也不必亏待自己到这种程度呀。我倒觉得那小子木头疙瘩一样,又无父无母,我倒觉得委屈你。”
“可我就是喜欢那样的,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样,我去和他说,让他娶了你,收他做个入门的女婿,便宜他了。”
何怡叹息道:“现今你还看不出来么,他被柳依依迷住了。”
“那只是少年人被迷了心窍罢了,那野丫头对他有恩情,那是什么感情哦。我让你爹去和他说,让他娶了你。”
“我不要这样的,我希望是江城哥哥心甘情愿的娶了我做妻子,一心一意的对我。”
“娘只是心疼你哦。”
“娘,我也不会一直这样消沉下去。”
江城正要出门去,被何怡叫住了,“要去哪呀?”
江城只回她要去砍些竹子。
“又去砍竹子,院子里不还有好些么,照你这样砍下去,山上都要没竹子了。”
江城默然。
“我看你是要去见依依吧。”
江城没办法回答道:“我只是去看看柳老爷子,情况不是太好,依依一个人总是太艰难了些。”
江城最近见到她总是躲得远远地,以前太年少不懂得何怡对他的心意,以为那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近,可遇到依依后他才明白,他对依依的感情和何怡对他的其实是一样的。
“江城哥哥,我刚才想问你一个问题,现在我觉得不必再问了,因为答案太明显。可我还是想问,你可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我知道的,可是…”,江城嗫嚅着不知道如何接着往下说。
“好了,我都懂得的”,然后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些钱来,拉着江城的手放在他手心里。“花钱多,这点起不到什么作用,总是我的一点心意。”
然后就扭着头跑开了。
老人睁开眼睛,被疾病折磨的消瘦,焦黄的脸上露出颧骨。看到江城和女儿都立在床前。
老人咳嗽了几声,慢悠悠说:“小江你来了呀”。顿了下又接着说道:“我将不久于人世了,自个的身子自个知道。”
依依落下泪来,“爹,你不要瞎说,你会好起来的,明年春天咱们还得去野湖打猎钓鱼呢。”
“乖女儿,生死有定数的,你不要太过执着。小江,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女儿了。我这个女儿呀农活女工,操持家务无一不精,性子也宽厚,但女孩儿呀在这世上活着总是不易,总得依靠着男人才有活路。要是嫁错了人吧,就一辈子受苦受罪。我总想着在我还在时把她终身的大事定下来。小江呀 我看你踏实本分,勤劳厚道,想把闺女许给你,你怎么想?”
江城又惊又喜,连忙应道:“要是能娶依依,是我天大的福分,我定会好好待她,绝不让她吃苦遭罪。”
依依又伤心又害羞,“爹,等你好了再说吧。”
柳老人说:“你们二人之间有感情在,这也是上天成就的因缘。女儿,爹想在走前看到你嫁人呢。”
江城回去便和师傅师娘说了这件事情,何纸匠视江城如同亲儿子一般,虽然不能做自己女婿,但看到徒弟和心爱之人结成夫妻也打心底里面高兴,纸匠妇人在女儿的劝说下也看开了,也只是恭喜他。两人就如同江城父母一般,请了媒婆,在酒楼摆了几桌,简单的操办了江城和柳依依的婚事。婚后江城便搬到柳家,方便一同伺候丈人。柳老人很快西去,两人给老人送终。
江城已经出师了,便和依依拜别师傅一家,去往隔壁县做起纸匠生意。两人勤俭持家,恩爱有加,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江城技艺精湛,渐渐成为远近闻名的江纸匠。
一晃三十载过去,两人一生平安,唯一不足处是两人没有子嗣。
草木枯荣,人亦如是。依依终究是死在了江城的怀里。
江城要完成这辈子最技艺精湛的一次作品。繁华富丽,用尽毕生心血。江城用竹纸为材料建成了两人余生相伴的这座小城。
是无风无雨的夜晚,江城把这呕心沥血的作品焚化在河畔。
而镇上的人们看到纸做的宝塔楼船在河上飘荡,船上灯火辉煌,隐隐然似乎有人声,似是欢笑声,又如同是低声的啜泣。船仿佛航行在永恒中,在世俗的时光之外。忽然人们看到船上燃起了火光,这艘船依旧在不停的往前航行。
而江城从此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只是偶尔看到灵屋纸马扎的粗陋不堪 人们会想起曾经有个手艺很好却不知所踪的扎纸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