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苏联
虚假的农村丧葬故事。
我回下溪村——或者该说,我去下溪村——是为了参加曹苏联他爹的葬礼。
下溪村是我父亲出生的地方,但也仅此而已;我从他嘴里听到过几次这个名字、知道这里住着我的一帮祖宗,仅此而已。父亲极少提起他的家乡,更不曾长篇累牍地回忆他的过去,我甚至一度以为他曾经历过什么童年创伤。直到他跟我说,老曹家要办白事,你替我回去一趟。他又补充道,死的是小时候对他很好的表叔,一辈子没经历过大排场,至少得走得风风光光。我这才明白,原来联结父亲和他的故乡的那条线并没有断,只是变得愈发松弛,只有死亡这样的大事才足以扯动它。
就像是儿时放学路上的小卖部。后来我一千次、一万次地路过那里,从未再踏进过它的店门。但在它即将歇业的那个夏天,我却专程飞回家乡,站在它的雪糕柜前躲完了一整场夏日的暴雨。
只不过这回是我替父亲故地重游。
那天并没有台风骤雨,但路面仍被新化的雪水浸得无比泥泞。我生长在不下雪的城市,对这片半南不北的土地一无所知,刚下车走了几步,泥水就已溅进了袜子里。
负责接待我的是四叔——他当然有自己的名字,但为了不弄错辈分,我一律用“四叔”、“五爷”、“大侄子”称呼村里的亲戚们——他先问了我的名字,然后是父亲的,然后是爷爷的,这才对我在家族里的亲疏远近有了准数。最后他又确认了一遍我的性别,我看到他提前在手机上打下一个“曹”字,便说,我随母姓。
四叔竖起眉毛瞟了我一眼,用方言咕哝了一句什么,狠狠地按下删除键。
按照本地习俗,从入殓到出殡,前后要折腾十几天,下葬后还有各路法事、酒席、社戏,比过年还热闹。这期间我便住在村北的红星旅馆里。
这座旅馆可大有来头。说当年有位曹家人出外闯荡十年,鸿运当头,赚得盆满钵满。寻常暴发户衣锦还乡,顶多是开豪车、盖别墅、摆流水席,可这位老板自命不凡,干脆斥资在村北山脚下的风水宝地上建了座旅馆,上下三层,每层八间客房,粉墙绿瓦,飞檐吊顶。旅馆只在年节前后开张,供老板和家人下榻,其余时候也不营业,门窗紧锁,越荒废便越显出老板的阔气来。
后来有一年,那位老板突然就消失了。有人说他破产了;有人说他进监狱了;还有人说他改名换姓从政去了。终究是再也没回过村。但谁也不敢动旅馆的主意——万一他明年就回来了呢?后来旅馆就变成了村里的公产,每当有人从外地回村,就临时打扫一间客房出来让他落脚。
我住在旅馆三楼。上楼时我便看到二楼走廊上拉着警戒线,墙上贴着张纸,歪歪扭扭地写着“隔离区”。
带我来的四婶说,是曹苏联在里面隔离。
曹苏联原在乌克兰谋生活,听闻父亲病重便第一时间回国,先在上海隔离了三周,到县里照例又要隔离两周。但按村里的习俗,死者出殡前子女必须对着棺材哭丧,否则家族遭灾断子绝孙云云,于是村长和县里讨价还价,终于同意让他在红星旅馆隔离。
四婶还告诉我,曹苏联是他去乌克兰后村民们给他起的诨名。他的真名很土,富贵发财之类的,于是他索性就由着这名字传播开来,最终越俎代庖,再也没人叫他曹富贵了。
起初几天我没见到他,只是每晚闻到楼下飘来的烟味,听到连夜不停的抖音外放。后来有一次我下楼散步,却看见几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围在旅馆外,抬头和二楼的人说话。我意识到那就是曹苏联。
他虽比我大一辈,但看起来年龄不超过三十岁,又黑又瘦,胡子拉碴的,背靠在阳台栏杆上抽烟,底下的少年们问一句,他便答一句。
他们问,说句俄语听听呗?
曹苏联朝天吼了两个单词,然后反问道,你们知道啥意思不?——肏你姥姥!
他们又问,泡了几个俄国妞?
曹苏联说,那可多了去!老毛子男的都肾虚,那活儿软,他们的老婆都跑来找中国男人快活,胸大腿长,在床上比中国妞浪,可有劲,干完半小时下不了床!
少年们哄堂大笑,随后就散了。他这才看到我,从夹克口袋里摸出支烟,我摇头示意不抽。
他问,你是那谁的儿子吧?
我说是。
他说,我小时候见过你爹,我管他叫表哥,但他比我大快两轮。他是我们这辈最有出息,读了名牌大学,在大城市买了房子,谁能想到呢。他现在做什么工作哇?
我说,在一家外企,经常出差,这次也是忙得脱不了身,才没有自己回来。说完这话,我才意识到跟我说话的这人是死者的遗孤,于是我压低音调,向他道了声节哀。
曹苏联点了点头,算是领了情。
他似乎再没有想问我的,于是我问他道,你为什么会去乌克兰打工?
他应该是早就料到人们会问起自己的经历,于是以一种不常出现在曹家人身上的健谈讲起了他的故事。大概是某天一位亲戚忽然得了门路,能介绍人去俄罗斯做工,于是曹苏联他爹欣然应允,直到飞机落地,他才知道自己来的是乌克兰。不过都一样,他补充道,都讲毛子语,难听难学,这么多年也就学会句“肏你姥姥”。
在那边苦不苦?我问。
他说,打工哪有不苦的?给得多就行。就是机票太贵,这么多年没回过家几次。本来这次也不想回来送葬,但要是子女一个不来,老头子在阴间要咒我不得好死的。他搓了搓手。刚回来没几天就打仗了,你说巧不巧,我都怀疑我爹是挑着时间嗝屁的。
你是独生子?
两个哥哥,一个妹妹。曹苏联狠狠吸了口烟。大哥前两年走了,二哥联系不上,小妹嫁了人,没再回过曹家。
接着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曹苏联抽完了烟,用鞋底狠狠地碾着烟屁股,我不确定自己此时走开算不算无理,便站在他能看见的地方刷手机。
幸好此时从村里乌泱泱来了一大拨人,光我认识的就有二爷爷、八叔和九叔,另外还有四五尊生面孔,年纪都在五十岁上下。他们假装漫无目的地溜达着,但我一眼就看出他们是来找曹苏联的。果然,为首的二爷爷远远地便叫唤起曹苏联的名字,冲他招手,生怕他走回屋去。
两军相遇,先是寒暄一阵,吃得好不好、天气习不习惯之类,顺口便扯到乌克兰。二爷爷说,那边打着仗呢,中国人受欺负,幸好你回来了。
曹苏联说,是。
八叔问,那边比中国乱吧?街上成天闹革命,是不是哇?
那可不!我那次去基辅——基辅你们知道吧?乌克兰首都——远远看见一群娘们游行,问了才知道,是妓女想加薪!你们说逗不逗?还有乌东你们听说过吧?Доне́цьк,Луганськ,我去过一次,路上军车一辆接一辆,听说还有轰炸,三天炸一次,防空警报一响,大家就赶紧往地下室跑……
另一个人问,那你老婆没跟你回来?
没结婚呢,算不上老婆,曹苏联嘿嘿地笑着,女朋友,女朋友。
有照片不?看看乌克兰老婆漂不漂亮!人群起哄道。
楼上的人左闪右躲地敷衍了一阵,终于败下阵来,于是他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亮给大家看。我只能依稀分辨出一个凹凸有致、金发碧眼的人形,那群老大爷就更看不清了,又起着哄要他把手机扔下来,但这次没能成功。
尽管如此,曹苏联终究逃不过一顿拷问。他交代说,女朋友是基辅人,城市户口,叫娜塔莎,二十四岁,大学生,独生女,在基辅和老家各有一套房云云。
听说白人婆娘内活儿好,真的假的?一位表侄子吼道。
改天我给你找个乌克兰媳妇,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犯不着,表侄顺着话头说下去,等你把老婆带回来,让我也尝尝鲜,这辈子就值了!马上就有人打岔,说曹苏联你得留心着,别让老婆被俄罗斯大兵拐跑了,到时候生下一堆金毛野种!
于是话题朝着愈发污秽的方向发展。我听不下去,去村里逛了一圈,回来时那帮人终于散了,只剩曹苏联站在阳台上,眼看着抽完最后一根烟便要回屋去。
之后几天常有人来看他,一开始聊的都是国际局势,说俄军如何,乌军又如何,伸手在华北开春凛冽的寒气里画着弯弯曲曲的战线,烟头一戳便是首都基辅,被风吹散的烟圈恰似宽阔蜿蜒的第聂伯河。再往后就说起总统泽氏的家族密辛,他贪了几百亿卢布、娶了几房老婆、在基辅郊外盖了多少夜夜笙歌的大庄园……话题于是无可避免地变得暧昧乃至淫秽,直到高潮过后,老男人们悻悻地离去。
这样的日常一直持续到哭丧那天。
那天我赶早去了曹苏联家,那是座规格和装修都很寻常的民宅,门口摆着两排花圈,不大的院内竟然搭起了座舞台,上面戏班子吹吹打打地演着样板戏,一楼客厅停着曹苏联他爹的灵柩,旁边守着他的寡妇、曹苏联的娘。她是个身材佝偻、肤色炭黑的女人,头发像扎成一捆的枯草,眼睛很小,塌鼻梁,面相像只金丝猴。
亲戚们轮流上前吊唁,对她说几句客套的悼词,然后匆匆走开,继续扮演他们在这场庞大而繁琐的葬仪中的其他角色。我也依样照做,散漫地说着些节哀、老人家一路走好之类的句子。她盯着我看,但不开口。我发现她的黑眼圈很深,神色委顿,像是下一秒就要睡着。后来我听人说,因为曹苏联在隔离的缘故,这几天都是由他娘守灵,到出殡时已经整整七天没躺下了。
不断地有新面孔出现在院子里,也不断地有人离开。直到某个时刻,丧礼的组织者——族里某位德高望重、又赋闲在家的老人——大手一挥,大家知道哭丧的时间到了,就跟着他出了门,只留老寡妇守着棺材。
戏班子也收了把式跟在最后,头戴鸡毛的武生、胭脂水袖的花旦、还有背缚双手的高丽王,一名伙计碎步跟在高丽王身后,弯腰想解开他的绳结。唢呐匠人原先走在后面,但很快有人过来,把他押送到最前头去了。不久便从前面依稀传来震天动地的唢呐声。
人们先是排成队,沿着曹苏联家门口的土路往北走,转上大路后队伍散作一片混沌地前进着的人潮,被最前头的唢呐驱驰着时而往左、时而往右,轰轰烈烈地往红星旅馆的方向去。
曹苏联早就在阳台上等着。他换上了白色的丧服,耳根上夹着烟,低头刷着抖音。
领头的老人家到了到了旅馆楼下,慢吞吞地掏出张纸看了好久,又把手机怼在耳边听语音,来回几遍,终于胸有成竹地向众人宣礼:
孝子曹苏联——哭丧!
他声嘶力竭地喊出最后两个字,好像死的是曹苏联、而不是他爹。
唢呐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队伍里的人们不再浑浑噩噩地向前张望,而是露出满足的、近乎喜悦的表情。我看见有人戴上了口罩,没准备口罩的也用手捂着嘴,高丽王的绳结还没解开,只好尽可能低下头,仿佛还演着《薛礼征东》的戏码。骚动平息了,曹苏联扔掉烟蒂,低头瞅着我们,有人自告奋勇地当起了向导,冲南边哭!他说,冲着小溪的方向哭!
于是曹苏联他扶着栏杆,往棺材的方向喊话。
爹!苏联来看你了!
从哭丧到出殡,又是好几轮繁文缛节,神婆、道士、和尚轮流上阵,戏班子演光了压箱底的剧本、赚足了出场费。四叔告诉我,丧礼这么豪华绝非曹苏联家有钱,而是村里已经好几年没死过男人了、因此大家都尽心尽力地操办这场仪式的缘故。我虽不懂其中的奥妙,但也不是完全不懂。
我和曹苏联家是远亲,许多仪式不用参与,我便经常去溪边散步——既然村子叫下溪村,那自然是有溪的。它与曹苏联家只隔一片菜地,溪水清澈见底,慵懒而永不止息地流着。
出殡前一天,我在岸边的石滩上看见了曹苏联他娘。她比灵堂里初见时还瘦小,正努力用竹竿搭起架子、身边的篮子里堆着几坨新洗的被褥。
想来也是,虽然丈夫死了,但被子总是要洗的,也要赶在雨季来临前晒干。
我故意来回踱步、弄出了点声响,以免不小心吓到她。
她又忙了一阵才转过身来,看到是我,竟流露出轻松的表情。她招手让我过去。
叔奶奶,我犹豫着叫道。
她问了句话,但口音很重,也不像是下溪本地的腔调,我没有听懂。于是她放慢语速又问了一遍,曹苏联他讨了老婆哇?
还是女朋友,我说,还没结婚。是乌克兰人,我又补充道。
乌克兰远吧?
很远,在西边。
她睁大了眼睛,咀嚼着我的回答,然后猛地伸出手来——我反应不及,已被她握住了手腕。
救救她!她带着哭腔说,救救她!
曹苏联解除隔离的那天,正好赶上出殡。我也定在这天回家,刚好跟他在楼梯上打了个照面。他主动搭话,昨天收到老板微信,他说,打了这么久仗,厂子终于倒闭了,他给我发了个红包,算是最后一个月的工资。
那你还回乌克兰么?我问。
再说呗,反正现在肯定回不去。他给自己点了根烟,又发给我一根,我说我不抽。在外面混也不见得比留在国内好,他又找补了一句。
我想问他娜塔莎怎么办,但隐隐又觉得这不是个合适的问题。
这些年也攒了些钱,再加上爹的遗产,看看能不能做点小生意,当个小老板。他嘿嘿地笑着。
叔奶奶她……
我妈啊?我爹走了她更自在。那么大一间屋子就她一个人住。
我们就这样一路聊着到了他家。灵堂和戏台都已拆了,门口停着灵车,要把尸体载去县里的殡仪馆火化,然后埋进公墓里。院子里挤满了曹家亲戚,我因为是和曹苏联一起来的,占到了离棺材最近的位置。
抬棺出殡前还有最后一项仪式。只见曹苏联在灵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又酝酿了一会,便扯开嗓子哭叫。
爹啊!我是曹苏联啊!
我这时才想到,也许他的真名就叫曹苏联呢?下溪村毕竟是个人一出生就已被决定了命运的地方。
你一路走好哇——
按照曹家祖宗相传的规矩,他本该边哭边说完这段话,但他哭不出来——也许这并不怪他,毕竟我在下溪村从没见男人流过泪——只好大张着嘴,捶胸顿足地发出些呃呃啊啊的杂音。
如同曹家千百年来给他们的爹哭丧的孝子们一样,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2022年3月20日,中部夏令时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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