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文三
伯父是60后,爷爷说,他是那种被打也不会啃声的人,很愣,不会说话,但做事很认真,没考上中专之后就去做了泥瓦匠。工作这么多年,没签过一份合同,被拖欠工资是常有的事情。在他的世界观里,努力干活日子就一定会慢慢变好。土地被征用之后,他开始四处走动寻找赚钱的机会,这种状态持续了很多年。但近些年,我渐渐感受到他开始变得焦虑,皮肤越来越黑,身体越来越瘦。他闷不啃声地瞒着所有人买了一份商业保险,没有和爷爷说,也没有和姐姐说。有一年春节,他让我看那些又长又厚的保险条款和附加条件。我其实也不甚明白,查了很多资料,打了很多通电话,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他被忽悠了。那份保险算下来,所交的保费比保额要高出许多。而且因为没做体检,许多病症的理赔也无法保证。
最后,我带着他和合同去了保险公司。我和那些销售吵了很久,对着那么多张嘴,在各种方言之中沟通起来相当困难。他们到了只是冷不丁地给了一句:“你伯父这个年龄买保险,就只能这样。”听到这句话,伯父坐在窄小的折叠椅上,好长时间也不发一言。直到那销售忍不了我的发问,开始攻击我,说我没读过书,目光短浅,不懂装懂。伯父气不打一处来:“我花钱买你的保险,你倒是有理骂我侄子?!”他几乎是喘着气说的这句话,有些站不稳,神情恍惚,情绪很激动。事后,我和他抱着一堆被理得乱糟糟的合同走了出来,什么都没有解决,然后找了一家他最喜欢的店,吃了两大碗米粉。
我又代他问了几家保险公司,对面一听伯父的年龄直说不太好办。他最担忧的是伯母去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多,存款却一天比一天少。在知道自己花了这么多冤枉钱之后,他更是懊恼不堪,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回南京上学之后,保险公司又给他打了很多电话,说你侄子其实在害你,现在还有谁敢卖给你保险。疫情之后,他在家里待了半年,没有一点收入,喝酒变得越来越频繁。他常常在酒醉之后就想起我这个侄子,会给我打视讯电话,和我聊爷爷的健康状况,然后嘱咐我要认真完成学业。我们常常重复地聊着很多事情,他在电话那头一遍遍叫着我的爱称,带了些哭腔。每每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建了那么大一栋房子,买了那么多漂亮的家具,挂了那么多装饰画,家里的人却一年比一年少,他就变得沉默寡言,很容易感伤。
我高考那年,家里的房子被拆了,新房还未落成。他跑到山里造了一间有些漏风的房子,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我就是在那里和家人一起吃烤肉,一起庆祝,一起做有关未来的美梦。新房落成之后,他还是会在人走楼空的时候回到那里,种一些茄子和豌豆,插上几根葱。这种自给自足的日子,最能够给他安全感,逼仄一些,仿佛心里也暖一些。我还记得,那是个令人痴醉的夏夜,是窗外有银河窗边有老鼠的夏夜,是可以吃柴火饭的夏夜,是蛙声沸腾的夏夜,是欢聚一堂的夏夜。
姐姐结婚,他跑到温州送嫁,像很多中老年人一样,常常举着手机拍这里拍那里,一天发了好多条朋友圈。宴席的热闹散了之后,他抱着姐姐小声哭了很久,和往常一样说不出任何煽情的话,只会沉默,事后又觉得自己丢人。再见的时候,他告诉我他终于退保了,只交堂哥的那份。这个决定仿佛做起来很难。
和伯父不一样,父亲的经历要更多一些。年轻时做过矿工,搬过砖头,喜欢打架,脸皮厚且爱摆龙门阵,到处蹭吃蹭喝。爷爷说他很精,不像伯父那样不会转弯,曾被骗到云南做黑工,中途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逃出来,碎了一只指甲盖。但爷爷不知道父亲被拖欠工资的情况比伯父要更多。在无锡的那些年,每个除夕夜他都一直在讨薪。
07年的时候,他遭遇过一次工伤险些丧命,失了一只眼睛。此后,他的工作就开始断断续续,收入很不稳定。看着他身体每下愈况,我求学的整个过程变得负罪感沉重。他总是做了这半年,就看不到下半年,这个工程完了,就又开始拮据度日。他不断强化我作为“穷人家的孩子”这一身份让我十分不自在,本科四年,我时常拖着一颗瘦弱的胃向他乞要金钱。大二的春天,我突发急性肠胃炎,被150块钱的医费折磨得不知所措后给他打电话,却只讲了些家常。
毕业后我开始经济独立,父亲也是那时候变得焦躁,常常与我吵架。他开始担忧没有收入的那一天,过度忧虑我的婚姻和职业。他鲜少与我打视讯电话,每个电话都匆匆忙忙的,但却开始试着与我商量一些家事,会问我买什么样的空调,铺什么样的地板。他常常忘记过往与我谈论过的许多事,打电话过来才知道已经沟通过便又迅速挂断电话。去年雨季,他在工厂受了伤,大腿一片淤青久久不能消退,又因为外省不能用新农合不敢去医院。以前,他说自己离开了贵州就不自在,我还以为他只是对城市生活不感兴趣,现在看来,这种“断根”的感觉还与一些福利保障有关。
今年春节,我因为航班延误到除夕夜才下飞机,他匆忙吃了几口年夜饭就开着那辆二手车到机场接我。在高速上的时候,烟火在道路两旁渐渐升腾绽放,他喜欢听崔健、Beyond、张国荣、王菲,我也喜欢。我们就一路听着这些陈旧的歌曲,抽着烟赶回家吃夜宵。他又失业了,开春之后的事,他说开春后再说,我没细问,和他讲了这半年挣了多少钱,又花了多少钱。
他以前很专断,现在变得异常寡断,不敢做很多决定,怕做错很多事情。他开始发福但那都是虚胖,感冒越来越频繁,身体大不如从前。服老对他这个年轻时候常常蛮干的人来说,显得十分困难。他爱说漂亮话,却总是被工头教训,醉酒之后又开始自怨自艾。他经历过广东的非典,去过西藏,到过北京,在江浙待了很多年,现在只想再熬几年回乡。他大概不知道日子为何越过越累,人越活也不安,被失眠日复一日地折磨,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连吃饭睡觉都如此困难。以前他还会说,想回乡租几亩地种果树,疫情之后这些话就再也没提过。
伯父和父亲一样,生活都仿佛突然断了一截,和以往怎么也接不上。但他们还是会把目光看向一旁,看向那些和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更加年迈的人,或是想着命运可能难以垂怜一人,但不会丢弃诸众。日子都是一步步走过来的,别人能过,自己也能过。
我还是难以忘记那一夜:熟悉的工头在深夜给父亲打了电话,说邻县修高铁缺人,父亲立刻拍了身份证就发过去,在第二天天还未亮的时候,他悄悄跑下楼,上了工头的车,连衣服都没带够,但好像揣走了一串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