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

我的邻居从不开窗。
我会说到这件事,是因为这件事很不寻常。应该说,我会注意到这件事,本身也很不寻常。我想,我会注意到这件事,主要是因为那会儿我经常趴在房间的窗台上抽烟。每当我抖落烟灰,看着它们像飞雪一样打着旋儿飘下去的时候,我都很害怕它们会落到我邻居家的窗台上(就算它们只是落到楼下的大草坪上,我也还是会心虚,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可是我的邻居从不开窗。不仅如此,甚至连遮光板都不开。你看,我住的这栋公寓很旧了,人们甚至没有装白色的百叶窗,而是两片砖红色的遮光板,需要向窗外伸长手才可以拉过来,推开它,清早的阳光就闹哄哄地闯进来,让我觉得自己仿佛不是独自一人。可是我的邻居从不开窗。无论什么时候望下去,那两片遮光板都严严实实地压在那里,像一扇紧闭的门。
我想,我会注意到这件事的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在我搬来这里时,我刚和女友分手。她总说我太任性了,可她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是我们的分手很和平,至少在我当时看来是如此。自从搬过来后,我每天都会对着窗外的那棵不知道是什么的树发呆。最近我终于知道那是棵桃树,因为上面开出了小小的粉色的花,风一吹就会像一阵细雨一样飘落。
但我知道我的邻居养了猫,因为她(他?)在阳台上放了一条细长的梯子,一直通到楼下的草坪。有次我看见一只花斑的中华田园猫顺着那梯子爬上了阳台,站在那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爬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我守了几分钟,也没见它从原路下来。不知怎么的我很不安,思来想去,还是披上羽绒服下了楼。有可能是只野猫,我想,现在它被困在了邻居家的阳台上。梯子太小了,我根本爬不上去。后来我在角落里发现了几把积了很多灰的椅子,我搬出一把放在草坪上,踩着扶手攀到邻居阳台的石台上,就那样吊在空中。没有,它不在那里。两个引体向上是我的极限。我又确认了一遍,它已经走了。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种像做贼一样的事情。其实我根本犯不着这么麻烦,因为我后来经常看见那只猫顺着梯子爬上爬下。很显然,我的邻居养了猫。前天,我和它一起看了夕阳,它蹲在那个阳台上,我趴在我的窗台边,橘黄色的光照在我脸上,照在那些向上飘散开来的烟雾上,很温暖。我不说话,它也不叫,花瓣就那样静静地从树上落下来,我觉得自己仿佛不是独自一人。
或许这就是原因。把窗户打开,猫咪可能会不小心爬出去的,我想。所以才需要那架梯子。那梯子说,请便,随时离开,但是欢迎回来。
我有两个作业,一篇小说和一封信要写,但是我一直没有开始。我的邻居也一直不开窗。我不认识她(他?),完全没见过她,但是我们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今天,当我走到窗边往下看,看见那个惊悚的红色直角时,我太惊讶了,差点不小心把烟都掉了下去。一片遮光板竖在那里,阳光落在生锈的转轴上,闪着光。这时我妈打过来微信视频,你瘦了,她说。嗯,我说。她问我怎么了,我沉默了好久才开口,然后她就大叫了起来。怎么突然说这个,她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听我说,妈妈,我说,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应该早点和你说的。真的吗?她问。嗯,真的,我说,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只是不敢开口。但是如果我的邻居开了窗,那么我也可以不结婚,不生小孩。但是宝贝(我打断了她),不,妈妈,我不会结婚的,也不会要小孩的,现在这个时代,已经没人要求女人一定要结婚生小孩了,再说我也不想要那种痛,太痛了。然后她看着我,她不说话了。我都想不到,那会有多痛,我说。后来她垂下眼,我看着她把手轻轻地压在小腹上,默不作声地呼出了几口气。在她抬起头的时候,她的声音已经变了,她和我拉起家常,问我学校怎么样,吃得好不好,我一一答应着。一朵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过来,挡住了落在我房间墙上的阳光,又轻轻地飘走了。窗外传来猫叫声。在那些平静地进行着的交谈下,那些仿佛上了色旋转起来的时间里,我们都感到一种静默的力量,因为我知道,就像她也知道我知道,一个女孩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不需要那么多,只需要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一棵会开花会凋谢的树,和一扇随时可以打开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