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太阳
黑太阳,黑太阳。
黑太阳的浪潮席卷大地,万物浸染着漆黑的阳光。圆日,黑宝石一般地,高悬于深蓝天穹的繁星之中,光线在它周身浮现出扭曲的波纹。
黑太阳,黑太阳。
我醒来,游弋在沉睡的城市里。漆黑的太阳沉默地高悬在我的头顶,寂静使我愈发清晰地察觉时间的样貌。我看见一座座披着暗影的大厦上渐渐蜿蜒着藤蔓的剪影,又在岁岁枯荣中灰飞烟灭,留下沉默的巨大三角形和矩形,荒芜的山丘化为飞鸟的碧绿巢穴,又被碧蓝的潮水侵占,成为游鱼的内湖,雨水,风,雷电,带来又带走尘埃,在遥远的某处塑造起新的峡谷。伴随我随时间游弋的,只有那轮始终不变的黑太阳,月,十年,百年,千年之间,始终沉默地,引诱我前往那地平线之后漆黑的土地。我似乎在寻找什么,但我已将它忘却。
黑太阳,黑太阳。
某一个瞬间,我感受到时间的停顿,抬头,我看见披着漆黑阳光的白色形体,悬挂在一个巨大的怪诞建筑之上,仿佛一只壁虎。那建筑由巨大的立方体与三棱锥以一种极不平衡的方式生硬地堆叠在一起,其上并无时间侵染的痕迹,仍保留着自然光的漆黑。规律地敲击,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在空气中爆裂开来,在我已经习惯寂静的耳膜边萦绕,我遇到了久违的同类。
我走上前去,向她打招呼。
“嘿。”
白色形体回过头来,敲击声停止,空气重又沉睡。我仰头看见她的面庞,正好与黑太阳重合,我瞬间想起人类的神,笼罩在蛇一般蜿蜒的光线下,带着教堂里的巨幅宗教画般的庄严与圣洁。
“你好。”
她并不对于我的存在感到惊讶,这使我感到一点失望,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再次与人类见面的场景,在那些幻想中,我总是像喜剧演员般出现,与受惊吓的人类玩个无趣的恶作剧。
“你在做什么?”
“火箭。”
听到这个词汇,我不禁回忆起某个遥远的盛夏清晨,人群中刺鼻的汗臭,以及伴随着划过天际的庞然巨物的欢呼。
“它将飞向哪里?”
问题刚一出口,我便已经后悔,显而易见,这艘火箭只可能飞向一个地方,这显得我像个傻子。
她没有回答我,敲击声重又响起。我感到有些无趣,于是就这样沉默着看着她认真地敲击着火箭。丝毫没有注意到铁质的外皮悄悄地风化,伴随着风离去,又在不知什么时候爬满了藤蔓。
“你这样是飞不上天的。”
“哦。”
她仍然敲着。
“我来帮你吧。”
她低下头,递下来一只扳手。我接过来,凭借着我遥远的记忆,敲击着火箭。
黑太阳,黑太阳。
歪歪斜斜的火箭伫立在天穹之下,正六面体,八面体,十六面体的累积使得上层的结构愈发复杂。自从不再能看到地面以来,我总是担心着地面的立方体不能支持上层的重量,在某一刻轰然倒塌,但看来是没有。我停下敲击,抬头问道:
“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在时间的作用下,我发觉这个人类似乎并非如此偏执冷酷,似乎还有些人类的感情。
“早就出发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她回答之后才意识到我问了一个傻问题,同时我也震惊于我竟直到现在才理解她的“火箭”。我右手遮住眼睛,望了望黑太阳,似乎确实比在地面上大了些。
黑太阳,黑太阳。
风化的金属已经蔓延到我们几十米之遥的下方,看来两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看她的表情,却仍是那副有条不紊的样子。我最近经常停下手中的敲击,看着她鼻尖跃动着的光线,竭力想像她在遥远的金色阳光下的面庞。从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有熟悉的亲切感,现在我明白,她是黑太阳一般的人,属于这个漫长的黑色世界,沉默,神圣,不可接近。正如我在漫长的敲击声中,无数次失败的想象。
我想要了解她,想要接近她,但我似乎总是无能为力。
”你为什么要出发?”
她停下了手中的敲击,似乎在沉思,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手中的铁皮都已成为了灰烬。
“为了再次见到我爱的人。”
她没有回答,但是,我感受到此刻她身上流淌出的悲哀情感,尽管我依旧只能看到她剪影似的面庞,但在我的想象中那张脸上应该悬挂着泪水。与此同时,我感到他的悲哀也传递给了我,我由衷的希望她最终可以见到她的爱人。
“我向黑太阳祈愿你们的重逢。”我似乎又说错了话,我感到她的悲哀更重了一些,连我都要落下泪来了。
我上一次想要哭泣,是在什么时候?
我仿佛听到女人令人心碎的哀求与呼唤,对象似乎是我,而我似乎并不与她共情。我记得那是一个一半是阴影,一般洒着金色阳光的房间,我背对着她,而她在阴影里。我几乎难以想象我曾是个如此冷酷的人,因为我听见皮鞋一步一步敲击地板的响声,门被打开,又重重地关上。
而我又为什么出发呢?
黑太阳,黑太阳。
蛇一般的光线愈发张扬地摇摆,已占据四分之一的天空。我几乎已经难以想象,这个使双眼如同失明一般的巨大黑色球体,在地上看来竟然像是黑宝石。我想离别的日期已经不远,但我似乎仍然对她一无所知。我像想象第一次遇见人类一般试图想象与他的离别,竟第一次发现我的内心出现近乎孤独的情感。在我曾经漫长的游弋中,我从未感到孤独。
黑太阳,黑太阳。
我们搭建的几何体已接近球体,黑太阳正悬浮在我的双手之下,那巨大的,漆黑的球体。我站在前一个多面体之上,注视着走向黑太阳的她。我看见无数条光线仿佛触手一般,拥抱着她跌入黑太阳,在我缓缓地转身的时刻,我看见她向我微笑,挥手。
我再一次做出了错误的想象,我从没有料到悲伤会像藤蔓一般啃噬我的身体,我久违地感受到如此的痛苦。在我身后的一步之遥,是漆黑的深渊,从此处跃下,我将再次开始我漫无目的的游弋。但此次我已经预料到,这将是一条不同于以往的痛苦道路。
挥手,笑容,在瞬间再次略过我的视网膜,恍惚间,她的形象在刹那间与记忆中生长着繁星的湖水上,一个洁白的女性形象重合,那是我与妻子的婚礼,我想起红玫瑰,金刚石与银的反光,冰冷的船,手心的汗水,笑容,挥手,白鸽还有……
还有晶莹的泪水。
那泪水似乎是带着幸福的,我不清楚。不过在那个瞬间,我的嘴角似乎也尝到了带着苦涩的咸味,然后……然后我们在繁星与红玫瑰的簇拥下拥吻。
一些复苏的气味从记忆中传进我的鼻腔,那是铁锈的味道,带着金色阳光下的谷物香气。这是我早已遗忘的幸福。
我纵身跃下。
黑太阳,黑太阳。
我醒来,眼前如失明一般漆黑,四周寂静无声,我仿佛听到渺远的呼唤,那是她的声音——那的确是她的声音,但是似乎带上了不属于她的强烈感情。她在呼唤谁?我想,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内心有着一丝妒意。
我朝着声音的方向前行,我感到我走了许久,声音确乎是渐近了,但也许是我的错觉,因为听上去仍是十分渺远。在这片漆黑中,我并没有任何事物得以让我感知时间的存在,因此我感到有些恐惧,但我时常听到滴答的响声,这大概是叫钟表的事物,有着圆圆的表盘,表盘上写着一圈数字,带着三根黑色的指针,走起来一顿一顿的,我记得很清晰。
这不禁又让我想起另一些回忆来,那是一块小型钟表,似乎……似乎是叫作手表,漂浮在漆黑的小窗前,窗外是一颗黑太阳一般漆黑的星球,与其不同的是,比起黑太阳的漆黑,那颗星球更接近焚烧的焦黑,仿佛是一块巨大的木炭。我看着木炭越来越近,逐渐占据了我全部的视野,但我似乎并不觉得恐惧,还有些隐隐的欣喜。也似乎是从那时起,我感到自己和漂浮的手表仿佛融为了一体,开始感知到时间从我身边流逝。
黑太阳,黑太阳。
越来越近了,周围也越来越明亮,没想到黑太阳里竟有这样的光亮,这是记忆中的,小时候的书桌前的暖黄光线,带着牛奶和饼干的香甜气味。
黑太阳,黑太阳。
我似乎在行走中睡着了,这是我许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睡眠的滋味,很舒服。不知是梦境还是我再次醒来,我听见呼唤的声音愈发明晰,已近乎呐喊的音量,与此同时,我看见雪白的天花板,上面有一只小小的苍蝇,我想起在某个闷热的夏日夜晚,朦胧的睡意中,交错缠绕飞舞的苍蝇发出嘤嘤的叫声,我似乎很厌烦,接着是某种清脆的笑。这勾起了我的兴趣。
天花板下有什么呢?
我支起身子,看见自己的身体,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衣服,耳边响着电子设备的运作声,一个女人坐在我身边,头发花白,脸上爬满了藤蔓一般斑驳的皱纹,她的背后是窗户,皎洁的光洒在她的身上,圣洁而美丽,仿佛那个女子,但她绝没有如此苍老。我注视着她佝偻的背部与干枯的手掌,似乎承载了许多的悲哀,我不禁也为她感到可怜。
不过顷刻间,她浑浊的双眼澄清了,皱纹舒展开来,皮肤变得光滑而白皙,嘴唇哆嗦着,有了血色,黑发在一瞬间生发出来,被路过的风托举着飘荡,泪水喷涌而出,不一会形成了湍急的河流,我躺着的床漂浮起来,载着我们漂啊漂,漂出洁白的走廊,漂出金灿灿的大厅,漂出碧绿的原野,漂出苍翠的森林,汇入长满繁星的湖。洁白的床单回旋成变成沾着露水的白玫瑰。
我看见熟悉的微笑,熟悉的挥手,熟悉的面庞。她拥抱我,泣不成声。
太阳!我的太阳!
浓郁的金色阳光顷刻涌进我们小小的窗。蓝的地板,床头的鲜花,白墙上发黄的空调,洗手池上绿色的肥皂,正在播放的电视……我的过去,我遥远的记忆,如回流的江水,倒灌进此刻的我,我感受到我的双手的褶皱,身上衣物的摩擦,这是我许久不见的自我。随之而来的是肠胃的不适和嘴唇的干枯感。我感受到我那可恶的幽默又要在此刻发作了。
“嘿… ”真是尴尬的打招呼方式,我随即后悔了,“水…”
与窗外的太阳重合的她递来晶莹的液体,铁锈的味道,带着金色阳光下的谷物香气。
轻轻推开房门的青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后重重地转身带上了门,我听见他急迫的脚步声,伴随着兴奋的呐喊,我想象着他挥舞着双手,穿过人群,就像电影里的报童。
“醒了!醒了!我们的英雄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