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小说】齐子归(第八部)
七
琼莹听了公子泄的禀报,感到有所不妙,道:“若公子顽誓死不从,又能如何?”
公子泄表情沉郁,揣度良久方道:“或要委屈小君几日。”
“何意?”
“请小君再赴新台,与公子顽成婚。”
琼莹默不作声。她已有十几年不曾回过新台,却在梦中常常见到。梦里,新台永远是空洞阴森的,有一个黑影尾随她,而她在惊恐中奔逃,却无论如何找不到出口,只在黑影逼近的恐惧中打转。新台是她人生厄运的开始,现在,是否预示着另一场命运的转折?她有着不祥的预感,决不能再去新台。
见琼莹久不做声,公子泄猜她不情愿,遂道:“若强逼公子顽回到卫宫,臣恐生出不必要的事端。况国君亦须时日接纳,突然在宫内行婚礼,亦惹非议。莫若在新台行简单仪式,小君只需盘桓几日便可回来,再慢慢向国君道出实情。”
但琼莹却仍忧容不展,道:“婚事可否延后?”
公子泄觉她有反悔之意,道:“齐公子年尚在,小君不担忧齐国施压?”
听到公子年的名字,屈辱之情撕碎了琼莹的心。逼她做这样荒唐事的,竟是自己的母家人!在他们眼中,她又是什么呢?不过是遥控卫国朝局的工具而已。齐国要称霸,自然须东进,控制他国国政是使人臣服的有效手段,她一直以为自己要对抗的是荒淫丧德的卫国,此刻才明白,她真正的敌人是自己的母国!以为什么都得到了,却恰恰是失去的开始,以为熬过来了,前面还有新的磨难。琼莹忽然一阵眩晕,扑倒在锦席上,公子泄赶忙上前搀扶,劝慰道:“国君尚未成年,卫国上下全仰赖小君支撑,为国君、为卫国,小君万务保重!不可自弃啊!”
琼莹只感到满心委屈,泪水流满面颊,公子泄感受到了她的痛,知道她的不易。可是,她的成败关涉着他的人生,明知是火坑,他也要向前推她一把,人都是自私的,何况关乎生死存亡。
琼莹挣扎许久,终知哭泣无益,遂强撑起酸痛疲乏的身体,抹掉悲酸的泪滴,道:“就依你所言。只是,我去新台之事当如何向国君隐瞒?”
“可言小君近日疲乏,卜官言居泽畔为宜,小君先赴荧泽,再悄悄从荧泽赴新台。”
琼莹皱紧双眉,狠狠地点了点头,仿佛怕自己会后悔似的。公子泄便立即去安排。先是将先君夫人不适的消息放出去,继而命卜官煞有介事地表演一番。公子年听闻表示不多做打扰,要回国复命,一行人告辞。琼莹便主动要与他们同行一段,至荧泽分别。一切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计策稳妥进行,卫侯朔没有半点怀疑,只对母亲的身体分外忧虑。为了不使他生疑,公子泄没有随同琼莹一道,而是留守朝歌。琼莹随公子年和公孙无知先东进至荧泽,到达后三人立即悄悄西返,直奔朝歌以北的新台而去。
新台早已戒备森严,公子顽想逃也逃不得,更别说自杀。黔牟秘密监视着弟弟的举动,不让他有任何再行了断的机会。黔牟比任何人都期盼着琼莹与公子顽的婚礼,他要借着这个最佳时机亲手报杀母杀兄之仇。一旦妖妇死了,她那个不成气候的儿子便也宝座不稳。届时联合公子职在周的势力,里应外合……黔牟每每想到此都会不自觉地勾起嘴角。卫国绝不会是齐国人的,他们休想控制周王的后人!
婚礼不便公开,新台内只做了打扫和简单的布置,待婚礼完成,公子年和公孙无知还需立即启程返国。这一次出行真是收获颇丰,办成两件大事,公子年十分欣慰,自己和国君都已经老了,在临别尘世前多为子孙做些铺垫,齐国之未来将不可限量。
琼莹再披嫁衣,心情一如二十年前那般愁苦,而那个新郎,被人扭着双臂强押至众人面前,在临时搭建的祖先灵位前与她共同祭拜,再行婚礼。他一脸的悲愤,仿佛上刑场,全程看也不看她。琼莹本就凄苦,而这滑稽的场面更增添了屈辱感,几次恨不得钻入地缝。燕飨之礼上,两人更无心酒食,公子顽对任何人的祝贺都置之不理,琼莹为撑颜面不得不强颜欢笑。好容易挨到晚间,众人散去,琼莹先回寝宫,不多时,公子顽被人押了进来。奴仆立即关好寝门,侍卫守在门外,女婢上前欲为公子顽更衣,却被公子顽一把推开。他在距琼莹较远的位置坐下来,女婢们不知如何,偷眼看着琼莹,琼莹心中愠怒,憋了一日的火无处发泄,骂道:“要你们这些无用的东西碍眼!”
女婢们吓得不敢出声,忽听一阵苦笑,众人看去,正是公子顽。琼莹愤恨地看着他,想要问他笑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公子顽自顾自笑罢,道:“她们倒是与我很像,都是无用之人。碍眼!的确碍眼!”
琼莹气得浑身打颤,狠狠瞪着公子顽,见他看也不看自己,愈发暴躁,道:“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是苦的,谁不是在宫闱里受罪!”
公子顽却冷笑一声,道:“先君夫人倒会自谦。已占尽卫、齐之利,却说自己受苦!”
琼莹腾地起身,俯视公子顽,道:“我占尽卫、齐之利?”说到这甚觉好笑,竟也笑起来,笑着笑着却突然生怒,厉声道:“是谁造了这新台!当年又是谁把我诓骗到这来!我占了谁的利?谁又祸害了我的半生?!”
公子顽有理亏之处,又不善辩驳,便背坐着不说话。琼莹越说越气,走到他近前,伸手扯住他的衣服,要他回头,道:“你看看我,这二十年来被你英伟的父亲折磨成什么样子!这些是我愿意的吗!如果没有他的寡德,又怎么会有今天!你恨,你怒,难道我不是吗?我比你更恨,我恨所有人,你们卫国所有人!”
“既如此,何必强逼我与你成婚?这二十年里我可曾害过你?我长兄可曾害过你?”
“你们纵容父亲,全是帮凶!”
“我们身为人子,又能如何?倘若是齐侯所为,难道你能够阻止?况我们不是没有想过帮你,只是你自己生了儿子,只想着杀人夺权,统统都忘记了!”
琼莹猛然想起死去的公子寿,泪水肆意,哭道:“若不是你们一再逼我,今日坐在新台里的,怎么会是你我?我的寿儿原本不该死,他若不死,我怎么会有如此不堪的境遇!”
公子顽用力挣脱琼莹的拉扯,挪远了距离,道:“你虽死了一个儿子,另一个儿子却已做了国君,拥有整个卫国。而我死了父母兄嫂,被你囚在新台,生不如死。你除了为自己伤痛,心里没有别人!”
“那是你们应得的!”琼莹狠狠地骂道。
公子顽冷冷地看着琼莹,眼里是被冰封的怒火,道:“你真是可怜,心已如此恶毒却不自知。我不想与你做夫妻,你与我成婚无非是要控制我,怕黔牟与我联合对付你。现在我就在你的手里,你可以杀了我,我死,就不会再有人联合黔牟报复你。你安稳了,你的儿子也安稳了。”
听公子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一番话,琼莹只感到一阵惊悚,后背冒着寒气,这看似平静的话语却似最恐怖的威胁。她恶狠狠地瞪着他,像是要看出他冷漠的外表下暗藏着什么玄机,却终是什么也看不到。许久,她忽然失笑,道:“你想死的痛快?休想!你也应该知道我这些年的苦,你冷眼看了二十年,今日始自己也受一受吧!”
“你这样仇恨又是何必?真正害你的人已经死了。他为了你的利益不惜杀自己的亲生儿子,难道还不能补偿给你?你还有什么不能释怀?”
琼莹却不想再说下去,起身道:“一个人受了二十年的苦,终是要寻一个出口的。谁让你最无能?偏偏落在我的手里。替你的父亲受过吧!”她转身走入内室,吩咐女婢为她斟酒,今晚要喝个痛快。话传出去,便有两个内侍抬着一个鹤形尊上来,其中一人道:“为夫人斟酒。”琼莹顺势看了他一眼,只见此人与其他内侍有别,身形高大壮硕,面向粗糙,不像是深宫中服侍的人,倒像是常年在野外的武士,不禁心下怪异。然心躁口渴,只想痛饮一番舒缓下来,便并未多想,接过他递上来的铜爵后举起猛喝了一口。不知怎的,只觉今日的酒涩而苦,不似往日甘甜,便道:“这酒怎么有怪味?再换好的来!”
两个内侍不敢违命,抬着鹤形尊下去了。可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再抬新酒来,琼莹只觉身上越发燥热,口中焦渴,渐渐地腹中烧灼,有呕吐之意,便忙唤采蘩去取些水来。可刚说完,突然觉得腹中剧痛,不知什么向上翻涌,忙起身,却一口吐出来,竟是血红色的。采蘩跑过来看罢吓得惊叫一声,外面的公子顽听到里面的动静不禁纳罕,起身进来查看。看到琼莹口吐鲜血也不由得大惊,上前几步扶住她,问:“这是怎么回事?”
琼莹痛得脸色惨白,唇上黑紫,额头满是汗珠,虚弱不能言语。采蘩大声唤人,登时跑来一干人,见状也吓得不轻,便有人问:“可是吃了什么?”采蘩似被提醒,喊道:“酒!”因命人去将方才的两个内侍叫进来。不多时,那两人回来了,公子顽当即瞪大双眼。恰在那一刻,采蘩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不禁心下怀疑,问道:“这可是公子从卫宫带来的人?”
公子顽不答。
采蘩又向那两个内侍道:“你们在酒里放了什么?”
其中一人早已吓得浑身哆嗦,而另一个却泰然自若,采蘩指着他道:“是你做的!”见他仍无慌张,断定是他无疑,喊道:“将这个人拘押起来!”
众人便要上前拿人,岂知刚一碰到他的臂膀,就被他一把甩开,根本不是对手。采蘩便喊侍卫进来,公子顽突然喊道:“是我!”
众人齐刷刷看向他,他不急不躁,道:“与他们无关,是我做的。”
“公子何意?”采蘩问。
“我在酒中下了毒。”
众人大惊,却都不敢动。尚存意识的琼莹狠狠瞪着他,公子顽却表情平静,道:“我这么做,是为我的父母兄嫂,然我今生从未害过任何人,我们一命换一命,你死,我的命来换。”
琼莹已疼痛难忍,用力挣脱公子顽的手臂,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早有人将消息传了出去,公子年和无知也赶来,一时新台内混乱不堪。公子顽便想趁乱劝仲兄赶快离开,可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是已经逃走了么?抑或是躲藏在什么地方预谋着下一次暗杀?公子顽猜不到,而此时,已有一干侍卫将他团团围住。他定了定神,笑道:“我不会逃的。你们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送公子别院暂侯。”
公子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公子顽转身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随侍卫走出了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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