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疫情时代的旅行
查看话题 >孤独之旅第三四天:第一次来汾阳,我仿佛回到了故乡

此刻已近晚上10点,我在山西汾阳,一家影院酒店最便宜的房间,准备写下今天的经历见闻。
今早8点多起床,体力恢复,精神也放松了许多,洗漱完毕,决定退房,把多数行李存在酒店前台,用小背包装上必要的随身物品,去山西省博物院和晋祠看看。
上了滴滴,司机提醒我,博物馆周一不开门,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排这一天。先下车,在路边冷静下来,然后查询去晋祠的方式,同时在小店买水,换了些零钱。
为了找到856公交车站台,我在那个十字路口地下通道来回折腾了许多趟。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地下通道——每个方向都有至少3个出口。
上车前,我为自己提前换了零钱而庆幸,可是,太原公交系统的老师们还是给我好好上了一课——公交车自动投币口,本身是个验钞机,需要每个乘客把纸币逐张塞进去,机器核验后才会收下,如果纸币本身不平整、有缺口,它会吐出来,要求你重新塞。你如果没及时接住,纸币就会掉到地下——我不知道太原公交系统的老师们曾经受到过什么伤害,才能想出这种脑残招数——我亲眼看到一位大哥被投票机拒绝后,滞留在公交站台上,满脸失落的表情。
上车坐下后,我掏出支付宝,搜索太原公交卡,找到了乘车二维码。返程时,我当然也就避免了这种尴尬。
晋祠免票,游人不少。晋祠本身不大,外围新建了一批仿古建筑,号称晋祠公园。一路走进去,好几拨导游自荐,要帮我讲解,被我谢绝。
晋祠的确值得一去。有三大国宝建筑:圣母殿、鱼沼飞梁和献殿;还有三绝:宋代泥塑侍女像,周代的卧柏,以及难老泉。我文笔太差,难以呈现圣母殿前八根梁柱上的飞龙何其逼真,也不足以说明三年岁的古柏见证了多少沧桑。






随意记几条趣闻。
我没看资料,并不知道晋祠是为祭祀唐叔虞而建,后来看圣母殿上匾额提及桐封二字,我才想到,是桐叶封弟的故事。殿后山上有山洞,其中有个云陶洞,据介绍曾是傅山隐居之所。晋祠各处,也多有傅山题字石刻。看完建筑和泉眼,我坐在旁边休息,不远处空地上,一黑一黄两只猫,以相同姿势横卧,很有意思。





还遇到一件好笑的事。
王子乔号称王姓始祖,在新修的子乔祠后,有一座小小的王琼祠,纪念明代权臣王琼。我走到王琼祠前台阶下时,有个大姐,正一边举着手机拍摄,一边直播:终于来到我们王姓老祖宗的祠堂了,要……我心里想笑,努力忍住,走进祠堂,认真看王琼塑像两侧对联——写的很有意思——举朝汹汹,谁知讨擒宸濠,此事已付王新建;公论啧啧,试看总督甘陕,厥功何如杨应宁。
不一会儿,大姐也进来了,继续举着手机,依旧念念有词……祠堂门边暗处,站着一位不动声色的大叔,朗声对她说:王姓始祖不是王琼,是前面的王子乔。那大姐面不改色,继续跟着大叔的引导声,对王琼塑像鞠躬三拜。
那大叔站在正门一侧,一旦有人进门,他就朗声大喊:王姓后人双手高拱,祭拜先贤,先贤保佑子孙……又说,子孙要积功德,云云。意思当然是要大家捐钱……耳闻目睹这一切,作为王姓后人,我心里想笑,又笑不出来。
然后,我就在王琼祠侧面的小亭子里坐着,随手翻遗山诗集,直到出门。
回酒店的路上,我开始补看最新一期《乐队的夏天》,依旧没什么感觉。取了行李,继续乘公交去太原火车站,在站前广场买到最近一趟5点26分从太原到汾阳的火车票。
取票时,有两位民工模样的大哥,找到我,说不会使自助取票机,请求帮忙取票。我有些惊讶,告诉他们,其实不取票也可以凭身份证乘车。他们说没票不知道坐哪儿。我就一边帮忙取票,一边告诉他们这玩意怎样操作。
一路无话,我继续看《乐夏》。临近汾阳时,天色已晚,街道昏暗,但路灯还没开始亮,看着暮色中的房屋和车辆,我突然有一丝丝触动。7点04分,车到汾阳,在站台上,我仿佛一下子就进入了贾樟柯的电影世界。


一出火车站,我就看到了一辆0路公交车,车上已快坐满人,我走进去,车灯昏黄,像极了《站台》开头的车内氛围。我脑袋里不自觉地响起了报幕员尹瑞娟那一段开场词:“汾阳县农村文化工作队文艺慰问演出,现在开始……一列南下的火车,奔驰在……”
在贾樟柯的电影里听了十多年汾阳方言,今天终于来到了汾阳。听着周围人说话,我感到异常亲切,不免兴奋起来。公交车行驶在昏暗的街道上,我感觉一点也不像来到了一个陌生地方,反而像是回到了故乡。
一路无人下车,司机也没有中途停车的意思,汽车开离原定的下车地方一两站后,我才喊了一声下车。
也是这时候,我才发现,昨天在忻州买的充电线坏了——充电头折在了手机插孔里——于是,我抵达汾阳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也成了买充电线。
我沿着马路往回走,在一个加油站便利店,买到了充电线。标价43,店员说,本来是用积分兑换的,你要的话,30卖给你。我欣然接受,回到故乡的感觉,再一次加强。
走出加油站,我叫了一辆车,直奔山河故人家厨。车子开进贾家庄,明显感觉道路条件和两侧环境都变好了。不过,我也发现,周围一片昏暗,很可能没有地方可住。山河故人在贾街,下车前,司机告诉我,附近有个贾家庄裕和花园酒店,我赶紧打电话联系,结果接线员说明天酒店要开会,8点钟必须退房……






贾街应是贾家庄新开辟的仿古商业街,人很少。沿路寻到山河故人,里头并无顾客。我点了一份虾酱豆腐、一碗刀拨面,然后瞻仰了玻璃橱窗里的奖杯。
饭后,我在前台买了一册《任逍遥》,也是故乡三部曲里我唯一没买过的。重读贾樟柯的自序——《我的边城,我的国》,依旧很感动。
店里轮播着各种与贾樟柯和贾家庄相关的短片,我注意到,《江湖儿女》首映的日子,是9月21日。我看了一眼日历,今天恰好也是9月21日。
我在美团选了一家影院酒店,本来期待着也许能有机会重温贾樟柯影片,结果我在酒店房间里查找了一番,并没有。意外的是,房间里倒有一个自动出售成人用品的橙色柜子。好吧,原来影院酒店的目标客户是这样,我也因此长了见识。
好了,今天的流水账到此结束。
9月21日晚11点27
在汾阳
9月22日一早,我退房,打车去汾阳市区的汾州大酒店。
尽管一夜没睡好,我还是在汾阳的大街小巷转了一整天。见闻感触极多,不过没有记录,我总觉得这是一个我以后不时会再回去的地方。
我认真重看了一遍《站台》和《汾阳小子贾樟柯》,并且头一次为站台写了一段文字:
一个青春期的、初恋的、布满粉刺的《站台》

昨夜无眠,重读贾樟柯文字,继而找出《站台》和《汾阳小子贾樟柯》重看。从上大学至今,我至少已经看了十遍《站台》;《汾阳小子》这部纪录片,近几年也看过三四遍。每一次都会被触动。
不论从贾樟柯本心来说,还是从他电影世界所呈现出的时间顺序来说,《站台》都应该是贾樟柯的第一部长片。《站台》其实是一部个体视角的史诗电影,尽管截取了许多宏大叙事材料作背景,终归着眼于个体及其感受;《小武》虽然围绕着一个人展开,主旨却是通过个体境遇反思社会问题,以小见大。所以,我会佩服《小武》的叙事技巧,但却更容易沉浸在《站台》所建构起的情绪世界里。

可能因为太久没看,有了一定距离,也可能因为年龄增长变得更冷静,这次重看,我才第一次看明白《站台》开头那些平淡随意的台词在整部片子结构中的位置和意义。
整部电影,虽然有十年以上的时间跨度,但是导演处理得非常细致。从开头到结尾,不仅设计了多条明线的转变,还在不易察觉之处安排了许多细微勾连。
明线上的串联转变,显而易见,在此不赘述,比如广播、电视和街头口号的转换,不同年代的音乐转换,文工团主事人讲话风格的转换,文工团节目类型风格的转换…… 多说几句暗线上的串联。
比如,崔明亮的父亲崔万林。在电影开头,第13分钟,崔万林看不惯崔明亮的喇叭裤,说刚给你点自由你就搞资产阶级那一套?第25分钟,又翻检崔明亮弟弟的背包,因为一本《茶花女》,把他狠狠揍了一顿。到了第60分钟,崔明亮母亲召集家庭会议,当着俩儿子的面,斥责崔万林总“忘不了那个小妖精”,崔明亮也头一次教训起了父亲:“崔万林,我24了,你懂的我都懂!”待到电影快结束时,崔万林已经不再回家,跟“那个小妖精”一起住在汽车修理厂。
又比如,女二号钟萍。老宋接手后,文工团四处走穴。遇见三明那次,钟萍面对群山,难掩兴奋,想要大喊,却又不自觉用手捂住嘴巴,自我压制;后来,众人在山野间向火车奔跑,钟萍第二个跑入镜头,她站在铁轨上,面对远去的火车,吼出了心底积压已久的渴望;再后来,她一声不响离开了文工团,离开这逼仄的小城,与所有人断了音讯。单看钟萍这条线,已经完全抵得上一部《巴尔扎克与小裁缝》了。

钟萍离去后,贾樟柯用苏芮的《是否》串联起了文工团、崔明亮和尹瑞娟的当下生活。这个转接非常巧妙。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正在看文件的尹瑞娟,听着广播里流淌出的音乐,不由自主转动起身躯,最终忘我地跳起了舞——“你的舞步划过空空的房间,时光就变成了烟。”
此时此刻,税务所公务员尹瑞娟回忆起的,不止是舞蹈演员身份,不止是曾经的文工团生活,她一定也想起了崔明亮——路尽河回人转舵。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本来以为已经渐行渐远的那个人,终不能完全忘记。

再说说崔明亮。我也是今天才注意到,第21分钟,当尹瑞娟跟崔明亮说,二姑给介绍了个相亲对象让她去见的时候,电影里头一次响起那段非常动人的旋律,那一刻,在崔明亮和尹瑞娟眼前,燃着一堆小小的火;到了第96分钟,在漆黑的旷野里,崔明亮起身,走到远处,燃起一点野火,那一刻,又响起了这段动人旋律。崔明亮,始终在眷恋着尹瑞娟。


最后,崔明亮去汽修厂,见到“那个小妖精”,对她说,让崔万林回家一趟吧。之前我没看懂,今天才明白,是因为崔明亮和尹瑞娟准备办婚礼了,需要家长出席。自由、孤独、荒唐的青年时代,行将结束,崔明亮和尹瑞娟,结伴走进了这个社会为他们规定好的轨道上,难言悲喜。
这些年,我始终忘不了李海鹏写过的一段话:“我发现我的生命已经闷住了。我不很开心,也没有不开心,我既不快乐,也不痛苦。很多年里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游动并且感到自如,只是因为我很知道玻璃墙壁在哪里罢了。我想这就是被体制化的烦闷,就是‘你有一份工作,有一个家庭,如是而已’那种体制化,阻止了你去想自己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在电影开头部分,母亲帮崔明亮缝喇叭裤,他只顾跟张军、二勇闲聊,母亲责备他“水开了也不知道灌!”到电影结尾时,崔明亮斜倚在沙发上,不远处,燃气灶已将壶里的水烧开了,一阵长久的呜呜呜响——这呜呜声绝类火车汽笛,本身既是隐喻也是嘲讽——可是,沙发上的崔明亮似乎睡着了,就像开头处一样,他并没去装热水。 所以,时间究竟改变了什么?又保留了什么?什么才是我之为我的那一点证据?
写到这里,我也不禁想起欧阳江河的诗句,如果把“广场”两字替换为“站台”,似也毫不违和——
汽车疾驶而过,把流水的速度 倾泻到有着钢铁筋骨的庞大混凝土制度中 赋予寂静以喇叭的形状 一个过去年代的广场从汽车的后视镜消失了
永远消失了—— 一个青春期的、初恋的、布满粉刺的广场 一个从未在帐单和死亡通知书上出现的广场 一个露出胸膛、挽起衣袖、扎紧腰带 一个双手使劲搓洗的带补丁的广场 ……
2020.9.22夜11时许 在汾阳,汾州大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