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濁流 續

景蜀慧先生的書裏這樣說:“這一時期的詩人。有著普遍的悲劇命運。在古代。一個真正具有詩人氣質的士人(而不是徒能寫一些工巧詩句的人)。受傳統詩教熏陶。不僅有高卓的志向追求。對美好的事物。也有異常的敏感與執著。因此待人處世。往往非常理想主義化。這樣的性格。一旦涉足宦場。即難免陷入理想與現實的強烈衝突。不僅對專制政治中無處不在的權力角逐。陰謀手段感到難以忍受。也為自己躋身政治黑幕之中而內心痛苦。這些原因再加上文人的露才揚己。容易遭嫉。致使詩人在政治中總是不善應付。面對外來的迫害。也總是保身乏術。”
“儘管從漢末以來。正統經學衰落。崇尚自然的老莊思想開始在社會上流行。但這些現象絲毫不意味著統治集團在政治思想領域對社會的控制有所減弱。實際上。從曹操以來的魏晉統治者都在政治上。思想上以綜核名實為手段。利用緣飾以儒家名教禮法的刑名法術來對社會及知識分子實行殘酷統治和嚴密控制。世途因此更加險惡。而知識分子階層。因受傳統儒學的深厚濡染。對人生原本具有政治和文化的兩重追求。既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政治抱負。亦有推行教化的文化使命感。”
“知識分子內心的思想自由與外界所加的政治迫害相激相蕩。這是魏晉南北朝文化繁榮的痛苦實質。也是詩歌創作發展的真實動因。”
通常論魏晉詩文的發達。不外乎強調個性的覺醒。新思想的流行。而景先生的書裡格外強調的是靈心善感者背後的痛苦以及他們在現實中遭遇的迫害。痛苦成為文學的源泉。川勝義雄眼中的“逸民”這樣的痛苦色彩大大減弱。似乎有堅定的信念。
看到這個“清’字又叫我想起晚清時候的“清流濁流”來。從陳寅恪先生的《寒柳堂記夢未定稿》中讀到過他眼中的界定:“簡要言之。自同治至光緒末年。京官以恭親王奕訢李鴻藻陳寶琛張佩綸等。外官以沈葆楨張之洞等為清流。京官以醇親王奕譞孫毓汶等。外官以李鴻章張樹聲等為濁流。至光緒迄清之亡。京官以瞿鴻𧝞張之洞等。外官以陶模岑春煊等為清流。京官以慶親王奕劻袁世凱徐世昌等。外官以周馥楊士驤等為濁流。”
陳先生的歸類雖然未必完全准確。卻也相去不遠。他沒有寫完的後半段大致是細說其祖其父在戰敗後請誅李鴻章一事的原委。此得大名的事件和尋常人對此事的解讀其實相去甚遠。陳家父子對李鴻章的作為不満之處是在於他未能拼死以諫不能戰不當戰的理由而致使全盤皆輸。這和當時清流們對李中堂一邊倒的指責其實並不相同。
由此想到我自己對此段舊事的漫讀。讀中學時。歷史教材雖然沒有直接說李二先生是漢奸。但評價也不高。那幾年先父教我歷史。我們時常探討爭執。可最終也未脫此藩籬沒什麼結果。
直到在范笑我兄的秀州書局請來岳麓版唐德剛先生的《晚清七十年》後。才發現一點不同的解讀。唐公的史書直是雜文筆法。嬉笑怒罵。插科打諢。莊諧並出。百無禁忌。總有正人君子譏諷此書是野狐禪。上不得臺面。然至少提供了另一維度的思考。
岳麓版最終沒有逃脫被禁的運命。想想那一系列的書。李歐梵的《鐵屋裏的吶喊》。周策縱《五四運動史》。每一本都豁人眼目。黑色封面。深沉嚴峻。仿佛在嚴陣以待。再以後看到別人買到的臺版《晚清七十年》居然有五大本。更有斯世何世的喟嘆。又何況這幾本岳麓版如今也不知失落到何處去了。只舊筆記本裏還鈔錄些片段。勉強收拾幾絲零落印象。
唐公的書裏把李中堂和周恩來並列為偉大的外交家。是引領國人進入和走出也許綿延數百年長度歷史三峽的重要人物。另一位唐公唐振常雖沒有把中堂大人拔得如此偉岸。卻也肯定他應有的價值。人格上沒有其師曾國藩完全。似有重術不重道的投機權變。晚清政治。常有重臣間私怨勝過公義之遺憾。尤以李中堂和翁師傅為顯明。
唐先生引了幾段時人著述來論說。清流濁流。則究竟孰清孰濁。也難怪最終墮進輸卻玉塵三萬斛。天公不語對枯棋之絕境。讀到此處。不禁想起在戲裏扮演李鴻章的王冰老先生。他的精神氣度真是活脫脫的衰世能臣。回天乏術。徒喚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