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歌 01
我留存在旋律与唱词之间的记忆
Amazing grace(奇异恩典):
我大三的时候开始准备考研。
其实和很多人一样,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考研,只是因为大家都考,所以自己也就考了。当时我也想过就业,但铺天盖地的说法都是:你们这个专业,不读个研究生,在这个行业有什么前途?于是懵懵懂懂的,我为了我虚无缥缈的“前途”,而努力了大半年。
在这大半年里,我并没有体验过“崩溃”啊、“压力巨大”之类的情绪。熟悉我的人知道,我并不是一个情绪特别稳定的人,甚至可以说我的情绪波动很容易进入强烈到几乎病态的程度,甚至一度陷入自虐自残的行为里无法自拔。但是在“学习”和“备考”这样的事情里,我反而会极度平静,平静的像是死去了两千年的大海。对于我来说,备考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而“考试”这样的,有理由、有答案的东西,也会让我这样的对未来毫无想法的人感到无比安心。
就这样,我度过了一段像死海一样的备考时光。
在考前,我平静的像死海一样的情绪终于开始波动了。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它要来了,但在我结束了“考核”以后,我该怎么做,我该做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终于开始思考起了一个我本该在大半年前就思考的问题:我到底想不想读研?到底想不想考学?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我在一所国内姑且算是名校的理工大学里读土建方向的工科专业。我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高中的时候父亲说,我必须学理,学理才有前途,等到高考以后,再选什么专业都不管我了。母亲说,爸爸说得对,要听。于是我带着一颗对理科充满厌恶的心,学了三年理。高考成绩下来,我的成绩很好,可以选择很多学校里我感兴趣的专业。但父亲说,我的成绩这么好,必须在这所我的成绩“够得上”的名牌大学(我现在就读的)里学他们的王牌专业。母亲说,父亲说得对,要听。我有些难过。于是我不抱任何希望问道,我必须这么做吗,我可不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专业,选择自己的......未来?父亲生气了。他质问,我怎么能这么对我自己的未来不负责?母亲语重心长地说,爸爸是过来人,你必须听。我面对着母亲脸上的难过、痛苦和哀求,终于还是走进了这所学校的大门。在挤进这所“名校”后,父母吁了一口气。他们说,你一定要学一个你喜欢的专业啊!我糊涂了。这里哪里有我喜欢的专业呢?于是得过且过的过到了今天。
因此,这个行业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追求或值得留恋的东西。
但是尽管如此,200元的考研报名费也是收不回来的。
抱着“钱都花了,教辅也买了,大半年的备考也备了,不考白不考”的心态,我平静的在考场走进又走出。脑子里想的却是:我真的要在土建这个行业里一去不返吗?
这样的念头像是《杰克与魔豆》里的魔豆一样,一旦在脑子里种下,就会开始难以抑制的疯长。我向父母求助。母亲说,你不要再担心了,考得上就上,上不了咱们就工作呗!我说,可是我觉得我不想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母亲发来大笑的表情,回复道:别说傻话啦,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但这个念头依旧挥之不去,反而日益茁壮,让我无法忽视。我不得不严肃地面对它。于是我顺着魔豆藤的底部艰难地向上爬。我搜寻藤蔓上长出地每一篇叶子,生怕漏掉什么重要的信息。我有点希望自己爬上高耸入云的魔豆藤,能看到自己光明的“前途”,但令我难过的是,它只让我觉得,那些他们为我描绘出的“前途”,和我真正想得到的未来,几乎毫无联系。我的事业应该更普通、更有趣、更浪漫、更富创造力,或者也可以做平平无奇的上班族,把剩下的时间用在创作自己的音乐、手作、编写自己的游戏上......但如果我这么做,或许我会永远失去在土建行业一路向前可能会得到的“前途”,失去父母的满意的笑容,更可怕的是,这个“前途”是否真的存在,也是个未知数......
我一直觉得,我们当下的考学心态并不是很健康。我有一个老师曾和我们说,我们之中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坐在这里求学。我很认同。强烈认同。我认为社会应当像一颗树,有树叶,有鲜花,有果实,有躯干,有根系......在树的中心是选拔机制。有的被选作叶,有的被选作根。或许有的时候这个选拔机制并不是那么准确,将应当做根的送去叶的方向,将应当做花的送去根的方向。但这个选拔机制并不能最终决定它们的去留,因此绝大部分情况下,想做花的依然能做花,想做叶的依然能做叶,想做根的依然能做根......没有谁应当被“瞧不起”。任何一种不损人的生活方式都应当被理解和尊重。而此时此刻的我就像像被送去做叶的根。我吸收着我不想要的养分,消耗着树的能量,而并不想负担起叶的职责。因此这棵树会因我而虚弱一点点。但我必然不会是唯一一个。长此以往,它会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虚弱......但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愿意义无反顾的去到我喜欢的方向吗?大概是不会的。因为所有的人都在说,叶子更好。你必须去,我们就是为了让你做叶子才这样培养你......但我不仅不喜欢,也不希望这棵树越来越虚弱。要勉强负担起叶的责任吗?或许可以,但我又实在不愿......
在这样的矛盾中,我陷入了我常见的剧烈的情绪波动里。我焦急地在不同的领域里探索,试图找到一个答案,一个我如何才能让别人为我安排的未来,和我想要的未来,达成共识的答案。
那天,我打开了收藏的音乐剧,重新看了一遍《小王子》。飞行员唱道:
“我不知为何没有人看到,有大象在蛇的肚子里头。于是我收起我的铅笔,可笑的画作放进箱子。最后我找到我的工作,成为了一名飞机驾驶员。大人们总是太过无聊,他们什么都不明了......”
在图书馆一楼的楼梯口,我哭的像条十天没吃饭的狗。
在考研结束三个月,出分。我的成绩不错,远远超过往年国家线,也基本高于往年校线,但最终还是决心放弃。虽然好像有点晚了,但我不想再在这个我注定不会情愿付出努力,因此也注定不会有远大前途的行业里奔波。我不想再去读这个研究生,我不要用我的颓靡给“研究生”这三个字抹上更多的锅底灰。我想要我的人生,我决心大步奔向我渺茫的几乎什么都看不到的未来。
我严肃的和父母说,我不想读研了。我以为他们会生气,会说教......没想到迎来的只是几个表情包,和几句听不出什么感情的话,类似:“考研就业两手准备吧”、“你好好读书,复习复试”、“人生就是在操磨迷茫矛盾中进步,这是磨练人的意志和精神的时刻,加油”......我一时间竟觉得自己几个月的痛苦摸索作出的重大决定,对他们来说似乎并不那么重要。
后来有一天,我收到了母亲的消息。她问,复试什么时候通知?我回答道:“三月中旬。不过如果干脆没进校线就好啦,这样我正好去就业,过几年慢慢离开这个行业,也不用纠结自己到底去不去。”母亲说:“你的行业可好玩了!你还可以学第二专业,第一专业也很重要。”我愣了一下,挑了挑眉。她不是已经知道我的选择了吗?母亲继续说:“你爸爸说有的学校复试成绩占一般的分数,总之第一专业很重要。”我隔着屏幕摇了摇头:“我说,我不想读研究生。”“我们不懂。你这么努力,考的还不错,不要暴殄天物。”我愕然:“什么叫暴殄天物?”“总之你要好好准备复试。”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直到校线出分前,我都不遗余力的告诉他们,我决定了,我要离开土建,我不会去读研究生了。但他们就像是过滤了我说的每个字眼,并告诉我,不要说笑了,你今天拥有的,别人求之不得。
2022年3月14日,复试成绩线出了。我的成绩超过了复试线。这个时候我已经和企业签定了三方协议(虽然如果读研也并不需要付违约金)。
父亲每天都在关注消息。他第一时间发来了笑脸表情和成绩截图:“恭喜你!这回你不上也不行了!”
我摇了摇头,说,爸爸,我不想读研究生。我不会去了。
父亲一下子变得严肃。我在他的语言中看到了七年前他要我学理的时候的影子,四年前他要我在这里学工的时候的影子。我说,我不会去了。
“你决定了吗?”
“我决定了。”
“我们管不了你了。”
“所以我也只是通知你们一下,我已经决定了。”
父亲给我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他的声音愤怒而沉重。压迫感从手机屏幕喷涌而出。
一边听着,我想:果然,他们是可以过滤我所有的语言的。
母亲也得到了消息。
“这个是成绩吗?”
“你和爸爸聊吧,我觉得我说什么好像不是很重要。”我有点累了。
“啥意思,我看的这个对不对?你考上了?”
她给我打了电话。我看着手机,没敢接。我害怕。
母亲是个漂亮的女人,她长得像油画里的欧洲贵妇。她开朗,美丽,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引人注目的闪耀的月亮。父亲在我小时候经常在外工作没法回家,因此我从小和母亲接触比较多。母亲为了照顾我和父亲,早早地放弃了工作。她从小和我说,自己为了我放弃了一切。因此每次她我惹她发火,这个我印象中像欧洲古典贵妇一样的美人,先是暴怒着咆哮,随即又声泪俱下,她说,她为我付出了一切,我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她步步逼近我,我说不出话。“你说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生了你,我和你爸爸这样奉献,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因此我慌忙去做她要我做的。练琴。读书。或是什么别的。“希望她能快点变回那个温柔的妈妈,”我会祈祷,“我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了。”
我不敢接,我怕听到她声泪俱下的声音。
她说,回电话!给我回电话!
她不在我面前。壮着胆,我说,我为什么回,我说了也没人听,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给我发了自己和爸爸的聊天记录。
爸爸说:“我好烦躁。真的要命,从现在开始就不省心了!”
妈妈回答:“一直不省心。我打电话了,让她一会回我”
“真的失败。养这么大,连个沟通的权力都没有,还能指望什么!”
“别这么说孩子。”爸爸骂我的时候,妈妈总会这么说。
“你说该怎么说呢?她根本不和我沟通,我生活里无趣她不喜欢就罢了,一生的大事她都不和我说,我还能怎么说?起码的尊重总该有吧!想讨吃要饭也要和我说一下吧!”
“我问一问她”
“她总说要转专业,又不和我说,那么要是转不了,研究生也耽误了,她怎么办?一条路走到黑?一点后路也不留?妈妈我真的烦死了,我最清楚现在形势不乐观,她这么随意,就算再聪明,她对社会也绝对没有我认识的深!哪有一点都听不进去的孩子!”
我关掉了图片。妈妈给我打了3个电话。我接了。
“你告诉我们,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怎么什么都不和我们说!你......”
“我说了,我......”
“不要打断我!不打断别人说话是对人基本的礼貌,这你也不懂吗?”
我闭上了嘴。
“你从小,要星星我们不给月亮,我为了你连工作都不要了,你爸爸天天为了你用命去赚钱,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你小时候,你要学钢琴我们让你学,家里没琴,爸爸看你在桌子上练习,二话不说给你买了钢琴,那时候咱们家多穷啊!”
是的。所以每当我做错了什么,这个例子就会出现在母亲声泪俱下的演讲素材里。所以我再也不敢说喜欢,我怕听到更生动的演讲。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少。但我的父母渴望了解我,渴望和我交流。我的目光在什么上多停留一下,他们的目光里闪烁着激动:你一定是喜欢这个!我慌不择路地低头:不不,没有的事。
“你想想学校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资源,国家培养你花了多少资源,你这样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学校吗?”
我瞠目结舌。我何德何能......
“ 你爸爸从小梦想做个物理学家!他为了赚钱,迫不得已只能做个商人!他用脸、用命赚钱,你一点都不心疼爸爸吗!你怎么......”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我的脑海浮现了小时候,她掐着我的脖子说,你这个白眼狼,真后悔把你生出来......我想起她哭着说,你以后一定会遭到报应的......我想起无意间看到她的日记,她说,自己为了女儿付出了全部,女儿却毫不领情.....直到看到我考上大学,才从她的字里行间看到了欣喜......
“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身心俱疲。“我说什么?我已经说了几个月了,最近也才说过我的想法和决定......”鬼使神差,冲昏头脑的我加了一句“你们不在乎。”
她沉默了良久。“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希望十年后你有了孩子,你的孩子也这么对你。你会遭到报应的。”她把电话挂了。
“......你们不在乎。”我一再重申,我是个同性恋。在她屡次警告我“你只是分不清友情和爱情,我们不会被社会承认的,你们一定会后悔”之后,我常和她分享我和女友的趣事。
四十几分钟的电话。我以为我早就习惯了所有她说的话。但是我的眼泪停不下来。
那晚我没有再接他们的电话。尽管我的手机那晚上没有停止过震动。
自从我离开家来读大学以后,想要“逃离家庭”的想法很久都没有再出现过了。尽管曾经我把它写在纸上,写在本子里,用刀刻在身上......但它又一次出现了。
他们发来大段大段的文字:
“宝宝?你很需要钱吗?我这里还有你存的钱,不要因为眼前的利益影响了你自己的前途哦!我们不缺钱,好吗?我们还是希望你多读书,学得更精进了,对你的事业和前途更有帮助。”
“我们一起把这两年读出来,你不想用我的钱,没问题,你还有那么多钱,完全可以好好的继续学习,如果你不喜欢我帮你,你读书以后,上班,还我也可以!总之,我们希望你读书,千万千万拿个研究生的文凭和本领,我们希望你以后走的路,轻松些,这个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就听我们再次,以后再不管你,好吗?”
我回答,我不是要钱。
他们说,那你为什么要工作?
“因为我必须生活,我要有居所,我要有资本,我才有能力追求未来。”
“可是你不是要转行吗?为什么还做相关工作?”
“我现在只会做这个,它能给我很好的物质支持。我要先活,再追求生活。”
“我们让你没法活了吗?”
“我为什么要让你们让我活?我需要自己生活,我也有能力......”
“你很需要钱吗?”
我一时失语。
父亲质问我,我的真心是什么样?我说,就是这样。他说:“不,你在闹脾气。你到底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叹了口气:“我几天前也不是这样的。”父亲回应道:“那这几天里发生了什么?什么让你变成了这样?你就是要逼死我们吗?爸爸给你跪下了,告诉爸爸吧!”
接下来,大段的文字和无数的电话24小时轮番轰炸,夹杂着几条成功人士的经验分享视频。我从争执,到沉默——我已经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就不愿意电话沟通一下?”
我说,不愿意。我已经筋疲力竭了。
我说,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这样。“对我来说,我觉得读和不读只是苹果和梨的区别,你们想要苹果,我想要梨,我不能说梨一定比苹果好,我认为它们只是平行的选择......就算这个梨心里变质了,不尝就不知道——谁又知道苹果里面是什么样的呢?”
“问题是你辛辛苦苦考了,一直都在等成绩,之前不还说是读研可以找个好工作?毕竟关乎你的未来,打个电话又何妨?”
“因为不管打几个电话,你们要的都是苹果。”
“那你就选苹果。”
我没有再回话。
他们哀嚎。咒骂。恳求。
我心中再也无法激起更多情绪。
晚上,我躺在床上。父亲和母亲的声音在我脑中回响,我无法入睡。
我慌不择路般在脑中抓住第一首能够占据大脑的歌。
“Amazing Grace,how sweet the sound......”
上帝。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