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古称佛国 满街都是圣人”考(上) 此联并非朱熹所作
“此地古称佛国 满街都是圣人”考(上)
此联并非朱熹所作
到泉州开元寺参观,会在古寺的山门看到一副木刻对联——”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联后有段注释:“寺门旧有此联,朱文公撰,久佚,为补书之,戊寅春沙门一音书”。
此联由弘一所书,这毫无疑问,他所独有的书体一望而知。但是否朱熹所撰,却须打个大大的问号。
朱熹之说由头
众所周知,朱熹以排斥佛老,力倡儒学,集理学之大成而著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天不生朱子,仲尼如长夜”,正是说明他在复兴儒学、延续道统上所起的重要作用。但他早年长期醉心于禅宗思想,而他逃禅归儒的转折点,据学界考证,正是在泉州同安的任上。
朱熹与泉州渊源很深,他还是幼童时,其父朱松在泉州的安海、石井等地任职,而他的从政之路正是从同安县开始。值得一提的是,在同安主簿任上,或因行役按事、或因访友论学,朱熹常来往于泉州各地,与当地士人以及佛门禅师都有密切交往,曾与泉州名士傅自得效仿苏东坡放舟晋江,追寻人生的解脱境界。在当时,“以佛治心,以道养生,以儒修身”,是许多士大夫精英阶层的主流意识形态,自惠能大师创立新禅宗以来,佛教精神由“出世”而“入世”,“不立文字、直指本心”、“在家亦得,不由在寺”等说法,让佛教完成了中国化最关键的一步,影响力达到新的高峰。朱熹自然也深受影响,浙江大学古籍所教授束景南在《朱子大传》中写到:“泉州最大的名刹开元寺,创建于唐垂拱年间,殿阁雄伟……朱熹常来游观问法,他大书了一副对联悬挂在门口: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
只可视作传说
朱熹撰写此联,似乎水到渠成,成了广为人知的一个说法。可实际上,若认真考较,却只能被当作一种传说。
束景南的《朱子大传》固然资料翔实、考证严密,可谓朱熹传记中的经典。可在此联的出处上,却缺乏让人信服的证据,他说这副对联是朱熹“参悟无等禅师的‘泉南佛国’变化而来”,但有学者考证,“泉南佛国”的提法最早出自南宋初王十朋知泉期间,不可能由唐代僧人无等禅师所题(《泉南佛国考辨》王四达 华侨大学学报一九九七年第二期)。束景南教授所述,显然不足确信。
除束景南之说外,其它提到此联出自朱熹的权威说法,则来自弘一法师在对联后的小注。然而,注释提到“久佚,为补书之”,说明在民国时期,这一联失传已久,之所以失传,显然是因为文献中缺乏记载。而同时期的圆瑛法师为重刻《温陵开元寺志》所作的序言中则说:“昔贤曰:‘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昔贤”是否指朱熹,并不明确。这是目前此联为朱熹所撰,比较权威的三个说法。最早从民国开始,当代人也颇多这样的说法,可遗憾的是,都没有交代来源。
再查询“知网”得知,今人数篇提到此联的论文,大都是引用成说,并未提出依据,有一篇文章言之凿凿地说“?年,朱熹在泉州写下此联”,然而,这只是一篇作家所写的散文,对于朱熹创作此联的出处,也没有交代。其实,“知网”上可查询到的中文文献,其主旨都不在于此联,只是在论述其他问题时予以引用。从中可见,一是,朱熹创作此联的传说流传之广,二是,如此广为人知的故事,既无文字记载,也尚未有人进行认真严谨的考证。
实际疑点重重
此联由朱熹所撰,不仅缺乏证据支持,而且疑点重重。
第一,开元寺的志书,首推崇祯年间释元贤的《温陵开元寺志》,该志的“艺文志”部分收录了寺内保存的历代碑刻文字,以及历代高僧大德、文人墨客的偈语与诗作,却一字未曾提及此联。在对“三门”(即山门或天王殿)的介绍上,仅提到元代郡监题写“泉南佛国”一匾。
第二,万历版《泉州府志》从序言到凡例,再到正文,无处不提到朱熹。然而,介绍开元寺的条目下,却只字未曾提到朱熹与此联。乾隆版的府志也未提及。
第三,开元寺在万历朝经历一次重修,李廷机、李开藻、詹仰庇等名流都写有文章记述此事,却没有一人谈及此联,倒是一位禅师的文章提到“往朱子簿同安时,悯梵天寺僧诗云:‘输尽王租生理微,野僧行乞暮来归’,于是颇为计,寺至今幸存不废,则朱子力也”,谈到朱熹对泉州佛寺的贡献,却只字不提此联;
第四,朱熹在泉州留下的文化遗迹不少,有的记载于志书中,如:康熙版《安溪县志》就收录了他在安溪凤山庵写下的《题凤山庵》:“心外无法,满目青山;通玄峰顶,不是人间”。可关于“此地古称佛国 满街都是圣人”此联,却还未有人找到确切的记载。
以上四点说明,在朱熹备受推崇的明清两代,在泉州本地的儒佛两界,都还找不到关于朱熹撰写此联的说法,本地的志书也无开元寺此联的文字记载。这很不合常理,说明此联由朱熹所撰,在距更近的年代,没有任何记载,反而到了民国之后,开始流行没有根据的说法,不能让人有所怀疑。
应非朱熹所作
然而,此联不是朱熹所撰的最有力证据,还在于“满街都是圣人”此语的出处上。
“满街都是圣人”,目前已知最早载于明代思想家王阳明的《传习录》,出现在王阳明与门人之间的问答中。王阳明的《传习录》对朱熹理学以批判为主,书中所记涉及朱熹的观点,都会特别说明并予以批判。可“满街都是圣人”此语,是王阳明的门人在回答其师提问时所说。从《传习录》全书的行文习惯来看,如果“满街都是圣人”是朱熹曾经说过的观点,王阳明及其门人不会没有说明。可见,至少在王阳明及其门人看来,朱熹未曾经说过这句话。
更关键的是,“满街都是圣人”最具王阳明哲学特质的一个观点,虽然自孟子以来的性善论,一直都有“人人皆可为尧舜”的说法,但从来都没有像王阳明那样反复强调并论证普通人也可入圣的道理。朱熹认为“圣人可学而至”,提倡的是“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的精英教育理念。“满街都是圣人”,则打破凡圣界线,更具平等性和世俗性。王阳明在《传习录》中说,“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为,便自有担当了”。他还说,普通人与圣人之间,良知是一样的,只有斤两之差,而无成色之别。“满街都是圣人”与这些心学格言一脉相承,意在唤醒了人们的道德自觉与热情,凸显人格平等的精神,正是对晚明朱学末流也即伪道学之流的纠正。
知名学者余英时认为“满街都是圣人”出自王阳明,并把它同“良知说”并列为心学的两大重要观点。他在《士与中国文化》一书中说到:“王阳明以来有‘满街都是圣人’之说。此说解者纷纭,其实乃表示儒家入世承当的伦理非复士阶层所独有,而已普及于社会大众。”他还说“儒学从政治取向转为社会取向,王阳明可以说是创始者。他的‘良知说’和‘满街都是圣人’说为后学开启了无限的诠释法门。”
实际上,在知网上查询到关于“满街都是圣人”的论文,此语出自王阳明已经是一个常识,尚无其他出处的说法。
试举三例如下:
其一,《“见满街人都是圣人”一语之研析》(作者:任新民 2016年《贵阳学院学报》)
摘要:满街都是圣人是从《传习录》中流转出的有名的一句话,来源于阳明与弟子王艮,董澐的哲学对话。这句话不仅在当时成为心学学习者们竞相探讨,参悟和批评的一个话头,而且也是被后代学者用以描述明代心学特色的代表话语;‘满街都是圣人’既在正面意义上被用以指代晚明的时代之客观精神,也在负面意义上被用以批评心学学者狂荡之学风。
其二,《王艮“满街人都是圣人”说的社会思想史意义〉(作者:钱明)
摘要:王阳明从心本体论出发,进一步拉近了圣凡之间的距离。而王艮的“满街人都是圣人”说,则不仅在理论上为“圣凡平等”奠定了基础,而且在现实生活中为由凡转圣和由圣转凡提供了最便捷的通道。他不仅把庶民的日常生活升格到圣域的高度,而且把圣人的道德属性降格为庶民的标准;使凡人成为圣人,又使圣人成为凡人;让精英化与世俗化同步,教化目的与平等理想共存。
其三,2019年《江南文脉·泰州学派分论坛暨泰州学派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之“张载气学、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圣人观之比较”(作者:聂民玉,李同辉)
摘要:宋明道学的三大主要流派:张载气学、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他们都有成贤成圣的愿望,有对“天人合一、万物一体”境界的追求。但三者在圣人的境界层次上,在成圣的途径以及在成圣的难易程度上,又有所不同。同时,只有陆王新学才把圣人的神秘面纱揭掉,一步一步把圣人拉回到现实中来,到王门后学诸如王艮等人那里,“满街都是圣人”的观念,把这种趋势推到极致。
不难看出,“满街都是圣人”之说出自明代的王阳明,也就不可能由宋代的朱熹所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