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八年 我终于写出了「校园暴力」
我终于找到了她。
就像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一样。
我突然发现了她的微博账号。
在此之前我也找过她,但每次都无功而返——搜索网站划到第十页没有她的消息,各个社交网站盯到我眼睛散光还是没有她的消息。
终于在第八年的今天,我找到她了。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那是一张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脸——大眼睛、长卷发,还有鼻子上的痣。我不敢忘记也不会忘记——她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我的人生。如果不是她,我不会时至今日依然深陷泥沼。
一
二零一三年冬,我遭遇了校园暴力。她是这场犯罪行为的主犯。
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准备,也从未想过校园暴力居然可以如此猝不及防。以她为首,共有五个人,这些年她们的名字我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一刻忘记——wxy、qsy、lcc、yy、zky。她们将我围在床上,将与此事无关的两个女生撵出宿舍,然后开始了漫长到仿佛时间静止的恶劣行径。
先是言语辱骂。我记得lcc的嘴不停地张合,wxy时不时用方言冒出一句“你挺能耐啊”,yy在一旁抱臂冷笑。我被困在床上,脑内一片空白,失去了思考能力。
再是暴力攻击。记不清是谁第一个动的手——先试探性地扇了我一巴掌,然后是更多的巴掌。如鼓点,如狂风骤雨,瓢泼在我的脸上、身上。我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作为一个突然闯入这座关系复杂的小城的外乡人,我不敢动。我害怕还手后会招致更剧烈的报复,我也明白家长和老师都帮不了我。“忍过去就好了”,我这样宽慰自己道,“不然还能怎样呢?忍过今晚就好了。”
不知有多少人体会过被扇巴掌的滋味?
我小的时候做错事,爸爸气急了也会扇我巴掌,但和这次的感受很不一样。
爸爸打我是辣的——脸部发烫,好似煮熟的龙虾,手指头放到脸上仿佛成了煮熟的龙虾腿。
她们打我是木的——黄黑色的脸好像转成了青灰色,眼前有星星,挨一巴掌就会迸发出三两颗来,闪着白色和绿色的光。她们的手掌和我的脸颊做了很多次摩擦运动,可我感觉不到它的火辣辣,它似乎是凉的。我本想摸一摸脸,看它到底是温是凉,但是我没功夫——五个人,十只手,一刻不停歇地打着它。
再然后,鼓点停了,风和雨也停了,单方面的战斗结束了。兴许是她们累了,兴许嫌打个不会反抗的人太过无聊。总之她们停了,我有了喘息的空间。
我没有哭。在她们打我的过程中我一滴泪也没掉。我的眼眶很争气。
我忘了她们怎么离开的,也不知道那两个局外女生什么时候回的宿舍,也不清楚我在床上坐了多久。不知是谁揿掉了开关,宿舍陷入一片黑暗,我趁着黑暗钻进了被窝——我挨打时一直在我身后坐着的冰凉的被窝。她们已分别回到了各自的位置——yy回到了隔壁宿舍,wxy和qsy挤在一个被窝里,lcc和zky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她们在黑暗中叽叽喳喳,聊着谁谁谁的男朋友,聊着谁谁谁喜欢的男明星。我就着她们的讨论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从今往后的日子会很难熬,而我不知道能否撑过去。”我很害怕,也很憋屈。好像有泪,顺着我的外眼角流到被她们打过的脸颊,温温的、凉凉的。
第二天她们去了早自习。我在被窝里躺到不知道什么时候,然后洗漱一番去了班主任的办公室——我清楚地意识到班主任在这件事上不会起什么作用,我也意识到这种行为或许会带来更多打击,但我依然这么做了。我站在办公室,面对着班主任,说出了她们昨晚扇我巴掌的事情。班主任把lcc和qsy叫到了办公室——或许还有其他人,但我脑海里只记得这两个人了——然后开始质问。她们两个说是互殴,她们说我也打了她们,她们说肚子上还有我踢她们的痕迹。我好像抓狂了,又好像没抓狂。我忘了事情最后是怎样结束的,我只记得她们两个居高临下好似胜券在握的嘲笑。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高一的第一个学期还没有结束。我依然要坐在教室学习。她们都坐在我的后方,我坐立不安。尽管我很清楚这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但那种阴影挥之不去——仿佛你做什么她们都在瞪着你嘲笑你蓄势待发准备再次群殴你。我度日如年,每一秒都像被北极的冰封冻——透心彻骨的寒冷。
终于捱到了新学期,终于捱到了文理分科。为了逃离她们,为了逃离这个教室,擅长文科的我义无反顾也无法避免地选择了理科。我没有办法。我没有那么强大的心理素质,我无法再忍受两年半这种感觉——每日每分每秒被冰锥从背后扎着心脏的痛楚,以及,漂浮在海面上连一根树枝都摸索不到的绝望与孤独。
我以为,只要我离开,一切就会好。
换了班级,换了环境,换了群体,有什么理由不好吗?
有的,那如影随形的阴影——它仿佛匍匐在地上的蛇,随时寻找时机突破黑暗。
食堂吃饭,我会经常碰见她们。校门口坐车,我会经常碰见她们。学校超市买东西,我会经常碰见她们。将旧班级与新班级连接的楼梯上,我依然会经常碰见她们。她们无处不在。每当这时,黑色的蛇就会从黑暗中钻出来,狠狠地咬我一口——或许是我的错误。我不该出来,我应该待在教室,我应该尽最大努力避免与她们接触。如果我心理素质可以再强大一点就好了。
我快要崩溃。我给自己构建了无数个乌托邦,可理性告诉我那些都是虚假的。
什么是真实的呢?擅长文科的我听不懂理科是真实的。上厕所上体育课总是碰到她们是真实的。导致我失去了信任别人的能力从而不敢交朋友是真实的。
我要逃。再不逃掉我会发疯。从有她们的班级逃到没有她们的班级不管用,那就从有她们的城市逃到没有她们的城市。我深信这样一定有用。我坚决地向当时的监护人表明了决心——他们无法理解我的恐惧与绝望——然后捂着政府给我的补助金三千块,飞奔向了离开这个噩梦般的县城的出租车。
剩下的三千四百块补助金被我当时的监护人拿走了,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二
二零一四年三月,我逃到了一个还算熟悉的城市,再次开始了孑然一身的生活。
我没有一技之长,最高学历为初中。按照实际年龄计算,十六岁的我刚刚脱离童工的范围。可雪上加霜的是,身份证上的我只有十二岁。我拿着一张十二岁的身份证找工作,请问谁敢雇佣我?我只好找一些不需要身份证的工作,比如话务员——照着号码单给别人打骚扰电话然后被骂的狗血喷头;比如销售——大冬天蹲在地上拿着推销产品给别人擦皮鞋;比如发传单——路口人最多,同时也最容易被风吹雨打日晒。写这些不是为了卖惨,而是让我铭记她们给我带来的心灵和肉体上的双重磨难。对我来说,这些经历毫无意义,我不相信“苦难是人的财富”,这句话只是受苦受难者的自我安慰和一帆风顺者的糖衣炮弹。我做着随时被辞退的临时工作,领着日薪五六十块的临时工资——并不是每天都有事做每天都有钱领,住着月租四百块的城中村,还要坐车、吃饭、交话费水费电费。这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我从二零一四年过到二零一七年。直到二零一八年,生活终于步入正轨,月工资三千的我才能勉强在这座城市活下去。
可她呢?按部就班地读完高中,然后考上了天津师范大学,报考了舞蹈系国标舞专业,在天津大剧院这样的地方演出,今年本科毕业并且准备报考天津体育学院的研究生。她在微博一月晒两次照片——吃饭、跳舞、旅行、看电影,日子自在又充实,评论区一堆人喊她“漂亮姐姐”。衣服轮番换、包包胡乱背、发型随心变,完全身心自由家庭富足无忧无虑的女大学生模样。
我为了下月的房租哭着求房东宽限些日子时,她抱着iPad在宿舍的床上边追剧边自拍;我为了能多发出几张传单挨家挨户受店家白眼时,她和一帮亲朋在KTV边喝酒边看电影;我不知道下一顿用什么来填饱肚子时,她盘子里装的是七分熟的切好了的牛排;我领到工资小心翼翼地把该花的钱数出来时,她正青岛、莱芜、重庆等地旅游,忙着做空中飞人。
如果不是她们,我的人生不会留有未尽的学生生涯;如果不是她们,我会考上比她的学校更好的学校;如果不是她们,我不用孤苦伶仃蹉跎好几年;如果不是她们,我不会为了八年前的事情买单到现在。
我落下的功课通过自考拼死拼活地补上。我擅长的文科时隔多年重新拾起。我丢失的高中生活大学生活永远会是遗憾。我留下的心理阴影现在都无法完全根除。
明明她们是施害方,可承受后果的却是我这个受害方,并且只有我这个受害方在承受后果。
三
我还记得对她的初印象——娇小的个头、忽闪的眼睛、尖细的声音、棕黑色的长卷发,那时只觉得她好看,从没想过会成为我往后余生的噩梦。
我恨。我厌。我恶。
我不是良善的人,我希望她们下半辈子会过得痛不欲生,寻死觅活。我衷心地祝愿她们的人生和我的一样,发烂、发臭。:)。
首写于2021-11-22 04: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