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弗兰茨·三
亲爱德弗兰茨:
这是第三封信。我错了——原谅我的唐突,因为我突然间觉得有一点,那就是情绪是本来就可以共享的一种资源,而我似乎始终只有在难过的时候才会来找你,这也就注定了,你要被迫吞下我塞给你的难过,就像喝下一碗被嫌弃的冷汤。
但是首先我还是有一点要说,那就是,我现在的思想和我的语言系统一样紊乱——我不知道怎么说话,但我还可以勉强写一点东西。我认为语言所欺骗我的,我的文字无法欺骗我,它们是我的马利纳。
我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我曾经说,我对基里洛夫说,我并不是不知道我很幸福,而是我认为我根本就不配拥有我的幸福,纵然她就紧紧握在我的手里。一些东西注定是要被毁灭的,自我的引导会让我们流向自我的毁灭——你懂吗?不,我认为你并不能理解,就像我不能理解莎乐美一样。人到底是如何存在的?人存在的状态是什么?如果说存在是一种和现实之间的抵抗,但存在为什么就不在现实的对立面呢?现实的对立面是什么?是虚无吗?我认为不是,虚无只是一场精神的瘟疫,在我们学会与之共存之后他就不再变得可怕;那是什么杀死了马利纳?
亲爱的弗兰茨,如果有一天我遭遇了真正的爱情,我不会祝福我自己,我只会在我身边点燃窒息的冥火,然后静静地望着一切在我身边燃烧;我不再奢望拯救,奢望拯救的爱情无异于是一场徒有华表的意淫;我只会望着火燃烧,然后对不远处的“伊万”说:“抱紧我,否则这就是一场谋杀,一场你不曾做的谋杀。”
很多人都认为我疯了,亲爱的弗兰茨——你也这么觉得嘛?马利纳没有疯,她疯狂的只是追求自我的动力,但是在自我意识的追求上她没有发疯。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这么多世纪的喧嚣都没有办法掩埋掉的疯狂,在万籁寂静的当下反而被无限地污名化了?李尔王发了疯,但是他的发疯和爱德伽不同:爱德伽发疯是为了求生,而李尔发疯却是为了求死——因为他不得不死却又无可去死。亲爱的弗兰茨,你说一个知道了一切本质的人,能是发疯的人吗?“疯狂”只是在我们语支里被打上了“疯狂”的标签,但是在别的语支里呢?——“环绕吾身,天使折翼。其载我也,似待病者。载其赴天堂。一年两年兮,吾辈又重游。搅乱时空兮,迷惑你我他。”是的,奥兰多告诉我的,“一切情绪的极端都与疯狂相连。”所以说,我们怎么又可以去忤逆这本来就是我们生存状态下就“应该”“存在”的一种规定?
这是一封《与疯狂书》,原谅我在这个不当的时刻把文字献给了疯狂而不曾先给你,亲爱的弗兰茨。我认为,一切与伟大沾边的东西本来就注定包含了诗人一般会引导人发疯的气息。最接近完美的手稿就是魔鬼的手稿,如果一个人不接受堕落,那么他就根本不可能创作出任何有价值与意义的事物——注意,是堕落,而不是虚无——我见到太多太多,那些被“正确”所束缚着的表达者,我只能祈祷有一天上帝的天罚不要以毁灭他或她拥有的一切的形式降临到他们和她们身上;如果一个作家与他作品之间的距离可以包含下他所有的读者,那么这个作家自己就是最失败的了。“太容易被人接受的事物根本无法永久”——有时候我们就是不能放下自己的偏见,来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亲爱的弗兰茨——如果你有一座城堡,你会选择让它就这么荒废在自己的思想的平原上吗?我想说的,其实我根本就不关心这个世界、这个社会、这段现实、这些人,我只对我自己感兴趣,弗兰茨,我甚至对你都不曾抱有比一朵花、一棵草更大的兴趣——如果一个人,是“男人”或者是“女人”,那么他(或者是她)就已经让我失去兴趣了。这是一种致命的傲慢,但是就是有这种傲慢的情绪底色,疯狂才会被召唤出来。我根本就不爱人类,而我也更不爱我自己;虽然我对莎乐美说,我认为爱别人与爱自己是始终冲突的一件事——“你永远都没有办法做到两相平衡”——但是至少这还是一个选择而不是一个答案。当你爱上一个人,你的“爱”就是不纯粹的了。
这让我想到了什么?——卢梭,亲爱的弗兰茨——我认为我无法读透他,倒也不是因为他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间存在着什么“无法被平衡的矛盾”,而是我就是读到一句话,就是那一句,我就再也读不进卢梭其他的思想了,那句话就是——“人只要一有思想,就会无可遏制地堕落、堕落下去”。曾经有人跟我说,这种表达几乎是不能够再激进的了,甚至在卢梭晚年他也倾尽一切地去弥补壮年时这些刺破社会谜面的烙洞,但我不在乎,至少目前为止,我还是可以选择相信他的。意识的河流一路把我冲刷到了这里,而我也不假思索地记录着。亲爱的弗兰茨,我喜欢这样的状态(或病态)——为什么要选择抽离呢?你会跟我说,逃避最根本的是为了保护你自己,但是任何对别人说“你应该振作起来呀!”的人,选择让自己忙起来的人,选择在痛苦的机制上去创造价值的人,他们明明都这么盲目,却又都这么努力。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一座每一个人自己的地狱,如果没有这个,人无时不刻地活在末日的盛大而又欢畅的恐惧当中却又不自知。
塞林格和他的《九故事》,就在前几天,我才挖掘到的一些信息,让我觉得有时候阅读一本书和认识一个人一样,是极其需要缘分与契机的;还记得那个《香蕉鱼》的故事吗?一个叫西摩的男人的自杀,我曾一度以为这个事件是塞林格写“格拉斯家族”的开端,但不仅是这样,它甚至就是整本《九故事》的开端。“你西摩格拉斯了吗?”——当这句虬曲得像一缕死亡的黑发般伸向天空的枝桠的话语第二次插进我的眼睛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如果有一天,倘若我遵循理性要为自己的存在抠出几分讥诮的证据的话,那么很多我当下所认为能够达到这个目的的东西都将在那时候失去效用了。
我的文学,
在成为我之后,
轻率地抛弃了我;
我,一具空壳,
留在冥火旁,
悄无声息地望着它燃烧,
这里,唯一剩下的,
就是我的凝视,
因为就算是冥火,
也会在我芜烬以后,
被冷风吹灭。
亲爱的弗兰茨,任何感受不到我所感受的人都不配堕入他们自己的埃及。他们也许会幸福,但愿祝他们幸福。好了,我说完了。弗兰茨,晚上睡觉前,记得给我留一盏灯。就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