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夏日-安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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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稿纸背后的那一面开始,写起字来。
距离他上一次在这里住下,已经有一年多,目的是抵御窗外那阴晴不变的天气,和随之而来的酷暑。
窗外是一片老旧居民区,每每在两栋楼之间拔地而起的,是树,是许许多多的树。居民区就坐落在一个斜坡上,所以,从这里往窗外看,它们层层叠叠交织,几乎能构成一片丛林:最近的是那街道上的法国梧桐,其次是那些由低到高,野蛮生长,说不清名字的树。那些高大的树,枝叶茂密,层层叠叠,掩盖住枝干。而最高处的,树杈依稀可见,像在非洲丛林上那样扭曲。
他觉得,从某种角度看,他来到的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片丛林。
窗外是八月无尽的酷热,烈日灼烧公路,侵袭石子及柏油,在公路上方烫起一阵阵热的波纹。而阳光经窗玻璃过滤,所浮现出的,是幽幽的绿。绿中透着凉,他握着笔想,是不是开了空调的缘故。在桌面上垫一块发硬的毛巾,再旋开一盏台灯,他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开始写作。
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近来头脑思绪繁复,情绪低落,总能想到一些奇怪的事情,搞得自己头痛欲裂,不得不靠着药物进行解脱。所以他来了,又一次来到这里,再一次拿起手中的笔,在稿纸粗糙的一面写起字来。只不过,上一次来,不是因为自己的情绪,也不是为了写下一篇文章。
先写些什么好呢?他想。一到这里,他就想起去年八月,他到街对面的小店里吃叉烧饭的情景,他提起笔来,写下这样一段话:
正午,日光似重物竖直下坠。低下头来,人是几乎看不见自己的影子的。而树,也在自己的影子下站立。(他拿笔顶着头,想,那是怎样的一种站立方式)那间小店就在街对面,在被树包围的那个居民区里。(那个居民区究竟是怎样的?)烧腊店店堂狭小,柜台边仅摆放两张桌子,却把店面塞得满满当当,柜台里站着一男和一女(要不要把一男一女改成夫妻?但他们的身材似乎不太相称);店堂后是加工室。那里,烈火攻占各种肉类,似乎人类发明的火炉比太阳更加燥猛,空气中散发着动物的油脂味。(所以这就是他不开空调的理由?)在加工室里,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在围着那台炉子工作。(那台炉子为什么这么像土耳其烤肉的炉子?他在想,该不该把这台炉子写进去。)环境固然是炎热的,汗液在那个精瘦的男人身上铺了薄薄的一层,在高温的作用下,整个人的皮肤露出些许的红色光泽,显得更加健美。(为什么会突然注意这个?不要想这些奇怪的东西。)
很奇怪,他在决定去吃叉烧饭之前看到了一本书的介绍,里面有一句话,是“最痛的人,所给的安慰,往往是最温柔的”。他在吃着叉烧的时候,或者在写着上面这段话的时候,总能想起那句话;而读到那句话时,他又总能联想起叉烧的滋味。后来他才发现这一巧合,并将其命名为一种神奇的“通感”,一种文本与生活间的相互感应。而这种感应的形成,又似乎对应着他心底所偶然形成的一种感觉,那是灼热的(就像天气),同时也是圆润的、鲜甜的(就像叉烧),又还是脆弱的、透明的、易碎的(就像书外封上的一光滑浅蓝色圆形,他把它称作“镜子”)。
想到这里,不好的思绪似乎又控制着他。于是他把笔放下(他尽力让自己不被打倒),接着,趴在绿色窗玻璃上,望着那窗外的丛林出神。“一,二,三……一,二,三,四……嗯……对”,他自言自语,“今年的树少了一棵。”
那是一棵来自最高处,像非洲丛林一样扭曲,茂密生长,高大挺拔的树;但同时,那也是一棵最隐蔽,不易被人发现的树,似乎在最高处往往是最矮的那一棵;那树的叶子,他记得,是最茂密,最不可捉摸,也最难以被言说的:那是他心底的树。
去年看吴煦斌的小说时,他总会将作者笔下的丛林与他眼前的“丛林”联系到一起,似乎吴煦斌小说里那些野性、自然、诗意的故事就真的好像发生在这片丛林里一样。而那片丛林里,又真的有那么多故事吗?
他总想在这里拍一段视频,就拍他在那绿色的光影下,坐在房间里那早已废旧多年的电脑扶手椅上,手头上拿着书,漫不经心却又充满感情地读着吴煦斌的小说。他想起这个画面时,总感觉,在那一霎那,时间已然停止,而自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鱼,就在这停止的时间里游走。可是,在大树轰然倒塌,绿色缺失于窗玻璃上的情况之下,时间还会像这样流逝吗?
他不禁摸摸自己的脑袋,本来是来静养的,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呢,自己头都痛了。想了这么多之后,他在稿纸上写下最后一句话:“这里天气不好,但是房间里气候挺不错的。虽然有的时候这样的天气确实挺扰人的,但是呢,”在写这最后一个分句时,他握着笔的手无意间放慢了速度,“这里无事发生。”
在他准备将稿纸撕下时,他才意识到,他把字写在了稿纸的背面。而意识到时,突然,唰的一声,稿纸也被撕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