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随想——致生生不息的存在
今天早上起床,听到家附近临近的学校的广播里播放的音乐。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歌曲传达的那种氛围我很熟悉。大概是类似《我的祖国》那样的风格,这样的歌能唤起某种传承下来的集体情结,悠远连绵。我沉浸其中,感到很安心。想起上小学和初中时,每天清晨上学,我远远地听到镇上部队驻扎区传来的号角声,简洁的旋律,清晰地穿透清晨寂静的空气,除此之外,还有学校里的各种铃声。这一切让我产生某种归属感。自己曾长期浸淫其中的文化,并和一群人在那样的文化氛围里共同生活过。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对那样的声音开始没那么在意了,比如某天早上听到某个声音,才发现自己很久没听见这个声音了,但它其实一直都在。并不是那种情结不存在了,只是它在我心中的分量发生了变化。 我想,这是因为有各种各样的声音逐渐进入了我的生活。是什么时候起呢?08年时,我家购置第一台电脑,但08年前后我都还能很圆融地活在一个完整统一连续的世界里。还记得08年也是个让中国人的集体情结大大凝聚的年份。生活其中的感觉,大抵还是安心。那时候互联网已有一定普及,不过于当时的我而言,它并不损害我心中的整体感觉。而逐渐地,技术越来越深入我们的生活,智能手机逐渐普及,互联网的覆盖面和覆盖程度更广了,个体在互联网上的存在感逐渐增多,越来越多的景观得以呈现。10年代后的世界,新一代成长起来的人们,是在一种不同以往的多元文化氛围下生长,去不断探索认识世界、他人和自我的。 昨天翻到《如何抑止女性写作》最后一页,看了最后一句话: "因为,宇宙没有中心。"我读到这句话时,心想真是满满的后现代味道啊。这大抵就是这个时代的文化景观。后现代的,充满破碎感、动荡感、不确定、多元化的文化景观,但后现代会走向何方? 还未可知。"想象的共同体"似乎失去了绝对的唯一性。是爱好社群?还是MBTI?……各种论坛小组和圈子到处都是。人们通过"想象的共同体"凝聚了,连接了,互动了,但自身又不完全归属于此。如果说歌曲是过去构建"想象的共同体"的重要形式,现在人们的听歌种类越来越丰富了,不同人爱好千差万别,这些歌对每个人影响不同。别的文化也是一样,如今的环境客观上给不同的文化提供了传播土壤,人们轻易地就能接收到来自各国的文化,不同方面的知识,各种各样的人提供的信息……这一切使得个体的自我塑造变得更加多元化,加上流动性强、变动性大的生活经历,从一个群体到另一个群体,人们的思想也随之发生差异,个体之间的归属感不是没有,但似乎很难有像过去那样强烈的归属感了,孤独感也更为明显。 在多元文化群体里仍然有归属感可言,只是增加了不同人之间理解的难度和隔阂,相互之间变得疏离,甚至互生敌意。不仅是文化层面,相对于稳定统一的社会,流动性强的社会使人和人之间的实际经历境遇差别变大,客观上理解彼此有了一定的障碍。 可是,人的本质变了吗?我以为没有,诚然不同文化中塑造的个体千差万别,但人和人之间依然存在本质的共通点。阅读文学时,这种体验十分清晰。《阁楼上的疯女人》里一针见血地指出: "因为人类这种生物最初和最强烈的冲动,即是要努力求取他/她自己的生存、快乐和自我维护"。又或者在《人类简史》中,整本书里作者仿佛翻着白眼去表达的"既然人类千万年来都是这个x样那么是如何走到食物链顶端地位"这件事。"这些远古时期的人类已懂得爱和玩乐,能够产生亲密的友谊,也会争地位、夺权力,不过,这些人和黑猩猩、狒狒、大象也没什么不同"。 由此显而易见的两个事实: 首先,自人类诞生以来,个体独特的自我是客观存在的,并且人有维系自我存续的诉求。然而如今依然有不少人试图以各种方式证明自己是人,证明自己独特的自我,有资格活下去之类,其实,这些都不需要证明,因为事实如此。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人也许多少会经历这样的时期?想来曾经我也有过(笑),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其次,人是靠社会协作和系统性支持,来获得自身生存的动物。哪怕人再有智慧才华,长期过度缺乏环境的支持和他人认可,就会步入自毁的道路。这也许,依然成为人和人之间最根本的连接点。(也许病毒也是,呜呜)在如今这个更具有变化性的世界,人们会创造出怎样的可能性,还不得而知。 但我还是会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互联网上的那个可以被许多人看见的世界,和现实的距离有多大呢。似乎是两个世界。网络有时吸纳了大量在现实里得不到关注和支持的声音,又或者是一些在传播下被放大无数倍的争议和话题,而回归现实,人们更操心着自己的生活。我隐约感觉到,现实广阔、深邃而鲜活,存在无数没有呈现在网络世界上的未知领域,现实里存在着无数语言难以定义的,人和人之间鲜活而模糊的连接时刻,人们身处其中,正生生不息地进行着生活的创造,变化正在发生。 而在这样的世界,获得归属依然是人的本能。最近清明节回老家,这里十分清静,氛围似乎和我儿时差别不大。但是实际上的变化已经发生了不少,年轻人长大后已经不再长期留在这里,而是到处奔走了。人和人相处的氛围,依然有直接的熟稔之感,置身其中感到自在。人们不假思索地直接坦荡说出自己的感受想法,和要求,并深信对方会回应的直接感,也会不假思索地在看到对方需要时就给予支持,这其中也存在着某种微妙拿捏的分寸,这种分寸并不是有意经过理性考量的,而是很自然地凭感觉就拿捏得刚好。昨儿打羽毛球,一个来我们家小卖部买东西的人见到我们这边在打球,就直接笑着说道来给我打一下。我不认识他,但听了并不觉得冒犯。又想起一个对我说"让我看一下你的底牌"然后直接伸手去拿的人…… 另外,关于家——这个最具归属意义的地方,如今面临着现代性的冲击,代际之间隔阂变多了。那么家是什么?如今已经出现很多新的定义了吧。虽然在我长大的地方,人们对家的态度还是偏传统和保守。村子里宗族的凝结力虽然没有过去那么强,但还是在的。我并不经常回村,对于宗族的概念并不太敏感。但去年新年却产生了一种体验。过年回祖屋,我和祖屋里住小男孩一起到村子里玩。那孩子比去年胖了一大圈,但不是虚胖,而是很结实的胖壮。他能吃好动,我吃起来很简单的菜,他大口大口地吃得贼香。整日整日在村子里到处跑,又叫又闹,我和他在家里玩了一会儿,他就对我说:"我带你到别的地方玩!我对这一带很熟悉。"哈哈哈山大王既视感。在他所成长的村子里,他对一切有种天然的自在感和归属感。我发现比起在日常在高楼里封闭着自娱自乐,整日被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管制着,被要求塞着一大堆任务的果果,虽然一样好动机灵,但是某种程度上还是存在着差别。那孩子在这片他成长的广阔天地里有种活络感,一种更强的自主性,无论是对这里的人还是事。在语言表达上,他的父母不算有文化的人,但是他表达起自己的想法来却比果果更清晰具体,那大概是在村子里,经常走街串巷,和人们交流带来的结果。后来我们一起放鞭炮,在村子里逛来逛去,到处玩儿。走到一个路口,遇到了一对不认识的小兄妹,他们看上去有点儿犹豫,我们就上前,拉着他们和我们一起玩了。哥哥一开始有点儿拘谨沉默,而妹妹刚见我们的时候便露出害羞的笑,但是熟悉起来还是很亲近温柔,也呈现出活跃的一面。于是我们就一起玩起来,现在想起种种细节还是莞尔。太有趣了哈哈哈。我问那个妹妹和哥哥,他们叫什么名字,接着我们纷纷说了自己的名字。当听到一样的姓氏时,我更加清晰直接的体验到"宗族"的存在,一瞬间恍然: 我们是同一个宗族的啊。妹妹听完后甜甜地笑着说:"我们都一个姓,是同一家的。"这一刻心中莫名被某种东西击中。在简单的交集中对这些孩子产生了亲近感,但是"同族"这个想法一出来,某种更深的归属感和连接感产生了,如果长期共处,这种感觉应该会更加深刻吧?可惜以后可能机会不多。还记得那天玩完后,我和那孩子回家,这时候那两对小兄妹跑着跟了上来,我们回头,他们欢欣雀跃地说:"我们想看看你们家在哪!" 小男孩见了很豪爽地说来呀来呀。于是这俩孩子便跟上来,站在门口倒有些害羞胆怯起来,小男孩和他的爸妈便十分熟稔自然地带他们进来了。哎呀真好。 关于我所知的家的另一个定义,是现代性的大城市里。那时候我参加了一个线下社群活动。组织者中有个长发及腰,头发极长极软的姐姐。她穿着朴素大方,盘腿坐在地上,神色从容舒展,整个人周身散发着沉静气息,这种沉静中带着年轻的生机和活力,同时又有佛一般的慈爱平和之感,可她看上去才20出头。当时有个两岁左右的孩子在人群里到处跑,最后来到她身边,我惊讶地得知这竟然是她的孩子。围坐聊天时,我们一起谈"家是什么"这个问题。不少人回答的还是偏比较传统印象里的东西——温暖,责任,爱的港湾。而她当时说:"我不打算对家做明确定义,这里面有很多很多的可能性。家可以是几个人,也可以是一群人,一起创造出的,更多的可能。"如今想来,她似乎已经学会了如何在这样的世界里自得地生存了。而那个从小,就被妈妈带在身边,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奔跑,并且不同程度地感受到了这些人善意的孩子呢?他会,走向何方? 不过无论是什么样的家的概念,"想象的共同体"为何,创造的共同文化为何,都是人们为了自身生存、连接和协作的需要,不断发展出来的——这才是最根本的。 而在意识层面,人与人之间似乎始终存在着某种无形的共通和联系——这种共同和联系似乎到了极其微妙的地步。而文艺的语言能表述这些模糊微妙的心灵体验。昨天读《虹》,读到少女时期的安娜在遇到堂哥威廉时,她被新的体验冲击,以前她和异性交往时从未有过。"他现在正漂浮在她的意识的边缘,随时准备进去,她不愿意看着他。她对他有些反感。"看到这一段时不由得惊叹。这书里好多瞬间都书写的太精妙了,包括一些自己心中难以描述的细微感受,在这里被捕捉到了。人心之间距离可以多近? 情感似乎很轻易地成为意识之间的通道,无可抗拒。但爱,对自己,对彼此?存在的关注和肯定,始终相互理解的前提,也是新世界的开始,而这样,即便我们永远不能完全了解对方,甚至也永远不能完全了解自己,那也没太多可怕的——怀疑和恐惧,是阻碍人们了解他人或自己的天性,它们带来了戒备和敌意。 今天是清明节。我坐上爷爷以前常坐的躺椅,躺下去,闭上眼睛,像他从前经常在这椅子上做的那样。以前小时候,我见他这样,总好奇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顺便上手几下,问他这样干什么。他那会儿总是笑说:"闭目养神。"抿着嘴露出淡淡的笑意,看上去十分惬意和享受。这样独属一人的时刻,他看到了什么呢? 在想什么? 如今我自己也闭上眼睛,一瞬之间,无数感觉和画面略过。想起曾经有人也这样过,一个半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放松而惬意的男孩。想起记忆中无数亲近的或渴望亲近的人,ta们的面容,还有那些无数细微鲜活的表情,和那些表情背后流动的思绪,想到自己面对这一切时内心流动的感觉。我之于你们又是怎样的呢? 想到那些略过我心田的无数文艺作品,还有在文字旋律中流露的那些,触动我内心的东西。想到创造这一切的人是可能怀着怎么样的心情,又有多少双手伸向这一切——未知的、暗涌的人群。
一切尽在不言中。 生命生生不息。而我们在某种层面上广泛共通地联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