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 中国人的宗教和思念逝去的父母

昨夜就开始下雨，雨敲打在房顶上，我夜里醒来，看看表，才四点多，不知道怎么再睡下去，于是听一个广播，居然在雨声和广播中睡着了，梦中是听一个著名的导演做讲座，其实就是我听的讲座，梦中，我看到两个灰色的老虎，很大的老虎，走过来，他们跟我挤在一起，他们没有要吃我的意思，他们跟我一起取暖，我有点害怕，感到他们身上皮毛下身体的温暖，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跟我这么亲近，我在想，他们是不是特殊训练过的呢？他们喜欢我吗？我还是想离开，仰头看到有一个没有树叶的老藤，我抓住了藤，往上爬，爬的时候，两只老虎都在我脚下，我感到他们仰着头看着我，我爬得很小心，感到老虎们在底下，我好像是在一个山洞里，也许是一个山涧，我爬出来了，有种庆幸，往下看，看到那两只灰色的老虎，他们似乎很遗憾我离开了，我可还是担心会不小心掉下去……

这样的梦，我在这种紧张中又醒来了，雨声中夹着雷声，在外面炸响，呃，春雷滚滚，我想，听着窗外的雨，雨敲打着房顶，很大的雨，好像从天而降，我突然感到很放松，从紧张中放松下来，雨声让我放松，我实在太喜欢下雨了，我喜欢雨，雨总是让我觉得世界变得非常小，小得只有我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床上，我意识到灰色的老虎是我在现实中从来没有见过的，而且我还意识到，老虎居然没有虎纹，我梦中的两种灰色的老虎，居然没有虎纹。

今天上午开会，下午给学生上课。上午的会关于换用一个新的软件，我不置可否，算是学习这个软件的功能。下午我给学生讲中国人与宗教的关系，事先让学生读一篇关于中国人与宗教的文章。我下午本来要去学校上课，但雨很大，临时决定就在网上上课吧，学生也未必愿意冒着雨去教室。

中国人与宗教的关系，根本上来说，与传统上的中国人与王权的帝国政府的关系很像，传统的统治者是山高皇帝远，除了收税，基本不管老百姓日常生活，老百姓膜拜皇帝，但对皇帝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象，皇帝不在他们的日常生活里，皇帝只是一个象征，如果是一个好皇帝，老百姓就觉得是盛世，日子过得好，他们也心满意足。

宗教对中国人来说，亦是如此。神明都在他们眼睛看不到的地方生活着，过着他们自己的日子，老百姓需要宗教的时候，是在节日的时候，或者是有了愿望的时候，他们会到庙里去求神的保佑，他们跟神的关系是很具体而且直接的，比如希望生个儿子，就去庙里求观音菩萨保佑；希望挣很多钱，也到庙里求财神爷保佑，希望考上大学，也去庙里许个愿。一旦愿望实现了，他们就再回庙里，烧香供礼，感谢菩萨的具体的帮助。

给学生讲这些关系的时候，我忍不住笑，想到中国人跟神明的关系，有点幼稚，也有点可爱。中国人想象神明都过着普通的跟人一样的生活，所以中国的神明跟希腊的神明很相像；同时，也因为此，中国人天生有种活也让别人活的人情，所以中国人对宗教很容忍，没有人认为自己的神明才是神明，别人的神明都不是神明，中国人认为你信哪个神明都行，是观世音还是夫子庙中的夫子，是道教中的太上老君还是主管天海空的三官大帝，随你吧。中国人对他人信仰的宽容和容忍，使中国从来没有任何宗教战争，中国人不会为宗教而战，这是多么文明的举止，比那些夸口自己文明却认为不信我的教就是异教该杀的文化要文明一万倍！

中国人跟宗教的关系与中国人对死后的世界的想象有着根本的关系。中国人认为人死后可能会去西天极乐世界，但在去的过程中，你会有阎王来查你的所作所为，决定你到底是去天堂还是去地狱，这种天堂与地狱的想象，虽然是佛教传过来的，词语上跟佛教有很多重合，但中国人并不确定什么样的罪行会去地狱，相反，他们甚至觉得你可以贿赂管你的生死簿的神明，给他们多一些礼物，他们或许会允许逝去的人上天堂去了。

学生听到说可以贿赂神明，他们笑，我也笑，觉得中国人怎么这么通人情地可爱呢？记得在葡萄牙皇宫的博物馆里我看到一张画，画那些去了地狱的人，非常痛苦，我站在那个巨大的画前，非常仔细地看地狱的样子，想，这就是葡萄牙人对死后世界的想象，这也太恐怖了，他们的生活该是多么恐惧啊。

中国人虽然有地狱和天堂的概念，十八层的地狱虽然可怕，但活着的人却并非因为恐惧而努力向上，中国人不是因为恐惧去地狱而在现世生活中做好人，做一个好人即君子是与家庭的繁荣，族群的和睦，国家的治理，天下的太平有关的，所以，中国人做善事不是因为害怕地狱，而是因为让生活更好。如果你善事做得不够，你的后人可以通过各种方法，让即使负罪的逝去的亲人也可以不去地狱，中国人骨子里有人情：即使是一个坏人，也会有爱他的人为他死后去更好的地方而求神开恩。

中国人对逝去的祖先和亲人，每年都会在清明节这天来纪念，而今天就是清明节，我对学生说，今天就是中国人怀念逝去的亲人的日子。美国有这样的一个节日专门纪念逝去的亲人吗？没有，学生说，如果亲人去世，会当时开纪念会，但过后就不会每年都有这样的一天纪念他们了，当然，可以去墓地看，也可以给他们送鲜花，但那是个人行为，不是全体社会的文化行为。

中国人有“清明节”这样一个节日，在春天到来的四月，在万物开始蓬勃的时节，我们怀念逝去的亲人，因为那些逝去的亲人，我们的祖先，不但是我们挚爱的一部分，他们也保佑我们今日的生活。在清明节这天，人们会到逝去的亲人的墓地，清扫亲人的墓地，给亲人布下台桌，摆上他们爱吃的东西，扫墓祭祖。

中国人因为相信逝去的亲人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里过着跟现在差不多的生活，在清明节这天，人们除了贡献给亲人祭祀的食品之外，也会给亲人烧纸钱，给他们送去钱，让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有花不完的钱。说着的时候，我拿出我给我的父母准备的纸钱，给学生看，让他们理解中国文化里对逝去的亲人的思念和纪念的方式。

我说：我虽然并不相信逝去的人会需要这些钱什么的，但，这是一种文化表达，我的父母或许会相信，其实他们也未必信，但我愿意以他们相信的方式纪念他们。说到这儿，我突然声音呜喑，内心如刀绞一般，泪水在我眼眶里转，我是那么想念我的爸爸妈妈。

下了课，看着自己准备好的这些纸钱，是的，这是很多的钱，可是这些钱无法安慰我，自从母亲去世，我没有一天不想念她，我对她的想念就是我的日常生活。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会想到妈妈当时跟我说什么来的。今天早上我洗澡的时候，突然想到我最近想到妈妈的时候，开始不那么痛苦了，虽然我仍然痛苦，但我的痛苦开始减轻了，时间终于在抚平我的伤痛，是吗？我问，我问的时候，我想到以前回到中国，回到家，我每天晚上都帮助母亲洗澡，我给她揉澡，晚上有时候，我躺在她身边，给她揉脚，揉腿，我多么希望我能再做这样的事情啊，因为母亲是在中国去世的，我常常有幻觉，好像要是我回中国去，她还会在那里。

父母的去世，是我的最大的痛苦。这，我以前是不知道的。母亲从来没有告诉我，她的父亲母亲去世之后她是怎么感觉的，我们甚至没有谈论过我姥爷姥姥的去世后我母亲的感觉。母亲的弟弟妹妹都先于她而去，我因为爱我的舅舅和小姨，他们去世后，我非常悲伤，我跟母亲谈过，但母亲似乎不太愿意多谈这些事情，我也没有机会问她了。我跟母亲说：为什么您不告诉我呢？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父母的去世是你一生最大的痛苦？为什么您们不告诉我呢？

没有回答，父母在天之灵无法回答我痛苦的询问，我于是站起来，出去散步。这一天的工作，我累了，我还没有完全从新冠肺炎中缓过来，我总是觉得很累。已经五点多了，黄昏中，雨后的街区散发着湿润的气息，万里长天，已经转晴了，街区的树冒出了新芽，这种暂新的绿好像信使一样，从时间的深处过来，提醒我们此刻万物生发，又一个轮回来了。我一个人慢慢地走， 到处都开满了鲜花，白色的、粉色的、漾出生机勃勃的春意来。长天晚霞，落寞空荡，孩子们在儿童游戏场欢笑着，当我牙牙学语的时候，妈妈是不是也这么拉着我的手？

我喃喃自语地跟父母说着话：爸妈，清明节了，我会给您们烧纸，希望你们在另一个世界安好。我最终，还是中国文化的女儿。同时我也决心要嘱咐我的儿子，虽然他也许不听，也许听不进去，是的，这是只有经验才能告诉你的事情：当我不在这个世界之后，他的世界将空空荡荡，他的痛苦将永远无法安慰，我要让他知道，我要让他不再承受我今天经历的痛苦。

黑暗降临，我在后院给父母送去纸钱，纸钱在黑暗中燃烧，火星四溅，在微风中飞向天空，如点点焰火，如飞翔的小星星，我不知道在某一刻他们可以到达我的妈妈和爸爸，灵魂有形状吗？思念有形状吗？这些飞翔的火星，代表着一个女儿如丝如缕的爱和想念。

2022/4/5/清明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