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山魂》（165）：蓦然相见施狡狯
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安宁地生活和工作呢？”他微蹙着眉头，听着轻佻的马铃无忧无虑的叮咚，陷入了沉思；他一路上也无心再像平时那样跟相熟的赶爬犁老乡或是工友打招呼。
牛爬犁沉，狗爬犁轻，马爬犁跑起一阵风，几袋烟的工夫就到了青松岗，岗顶的歇脚棚闪到身后去了，绕过鬼头石，赶爬犁的便跳到路上，连忙勒马嚼撂煞杠，顺着一溜大坡，直下棒棰川镇的镇北渡口。到了棒棰河边，爬犁停下来，给牲口四蹄戴上了胶皮做的防滑蹄套子，才赶上平滑的封冻的河面，过河上了北街街头的上坎儿。快到林业局招待所院门口时，严尚清让他坐的那张爬犁打了个站儿，他下来后吩咐说：“伤号就送马立生医院吧！把县政府卫生所新来的医生也请过来。”
其实，前一句话，他不吩咐，人们也会那么做，因为既往就是这么做。在这深山老峪，治红伤，治摔打跌撞骨头折，就马立生医院一家；马立生没到棒棰川镇以前，出了这类跌打损伤的暴事儿，都是由木把哥们儿用担架把伤号抬到下河口就医，路上一折腾，加上那年月穷木把子们不在行医郎中们的眼里，伤号到了下河口，几几乎是九死一生。
马立生到了棒棰川以来，还真救了不少人命，积了不少阴德，不管他居心若何，人们却是在感激之余，给马立生送幛子挂匾，四下里传名，因此，马立生在棒棰川地面的士农工商中颇孚众望。就凭这一条，寒葱沟今儿这两张爬犁也得往他门下赶。
严尚清瞅着爬犁往新十字奔去了，才抬步要进林业局招待所的院子。他从寒葱沟出发的时候，往林业局里的办公室打过电话，没人接。他本想让兰文涛或是于永年在镇上先把医疗的事儿安排一下，免得伤号到来时现忙活；现在却只得现忙活了。看天色，这会儿该是过了吃晌饭的光景，兰文涛会不会照以往的规矩，又回到住处歇息呢？赶上出了人命关天的意外，兰文涛就是睡着了，也得把他揪起来，顾不了午觉对兰文涛是多么重要，顾不了他的神经衰弱不衰弱。
严尚清自己，还带着个空心肚子，头上冒虚汗，嗓子干得冒烟，眼睛熬得发涩。他想先弄碗水喝再说话，这么打算着，来到林业局招待所的院门口；忽然间，他忘了嗓子干，忘了眼睛涩，忘了弄水喝，话也不想说了，呆呆地僵在当地上，半天缓不过神儿来……怎啦？
同乐书馆唱大鼓的筱连珠打林业局招待所的房门里出来了，跟严尚清正好走了个顶头碰。
严尚清的心咯噔一下子悬起来，他想到了铁笛王要告兰文涛的事儿，看来也并非是一点影儿没有。真像有一口痰从胸腔涌上喉咙，却又咳不出咽不下，很不是滋味；严尚清在混合着污泥和杂草树叶的雪堆子跟前站了好大工夫，他曾想闪开去，两条腿却不听使唤，只好躇在那儿，听一只家雀子在肮脏的雪堆尖上单调地喳喳叫着。
筱连珠出门迎见严尚清，想退退不得，想走走不得，愕然和莫名其妙的一丝苦笑同时出现在脸上，刚刚梳洗后搽上的脂粉也无法掩饰心上的慌乱，她手足无措，低下头去。两只光闪闪的耳环，从乌黑湿润的鬓发里坠出来，闪烁着明晃晃的光彩。窈窕的身材，穿了件适称的黑大绒裁剪的紧收腰棉袍儿，袍边络着素雅的天蓝滚边儿。脚下穿的是英国纺澳毛呢做的一道筋梭口护踝随脚瘦脸儿夹棉鞋，鞋面也是黑色的，那通前贯后的皮筋却是紫藕藕的红色，像用胭脂抹了一道红老千儿，醒人眼目。所以，严尚清一眼就发觉她那两只拘促不安的脚……
严尚清尽量不用直视的目光去看她，尽量地做出十分平静的姿态来，好叫她不至于太难为情。
筱连珠是个心眼儿乖巧的人，眨眼间的紧张，换来了几句应景的话儿，她嫣然一笑：“严局长来得好早！兰局长也不知在不在？我编唱了他的革命经历，来征求征求意见，却没敲开他的门……严局长可听说那个鼓书段子没有？”
“哦哦。”严尚清不会应酬，直爽地回答着，“哦，听……听说。”
“那改日请严局长提意见。”筱连珠邀请着。
“好吧。”严尚清顺口答言地回道。
“那可一言为定喽！”筱连珠含笑下台阶。
严尚清认真：“那要看我有空没空儿，有空儿，准去听听你说的书。”
“你们当领导的就是忙。那就请便罢！”筱连珠从容地脱了身。
严尚清随着筱连珠的身影，车转着身子，一直目送她出了林业局招待所的院门，转南往新十字走去。筱连珠还回头把捏着漂布手绢的手扬了一扬。
严尚清这时才真的好歹咳上一口卡嗓痰，吐到身边的雪堆上。他在估计，筱连珠说不知兰文涛在不在这里的话，是不是搪塞？近在咫尺，不妨进屋一看。
严尚清推开门，顺着走廊响起一串震耳的脚步声，他的心灵猛然燃烧起炽烈的火，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感情上的巨大变化：疑虑、烦恼、畏惧，以及对个人的患得患失的斟酌，在见到筱连珠之后，全像烟雾一样，被一阵暴风吹去了；他审视着自己在林业局这条匆促拢成的船上所处的位置，诚然，如果他颓唐下去，或是撒开手中掌握的半边舵把，不一定就会翻船，可是一旦翻船，他将如何交待？在人生的路上，胜利的喜悦，鼓励的话语，善意的忠告，苦心的规劝，不消说，都可以焕发信心，或是为信心点燃希望的火炬。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作者朱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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