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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话题 >【非虚构】一个村庄的地名志

编者按:英国文化人类学家泰勒认为:文化是一个复杂的整体,是人类在社会和自然中获取的一切能力和习惯。地名,其作为人类赋予地理实体的的指称,是语言文化的重要部分,蕴含的历史、地理、人文等内涵,是了解地区文化的密码。老家百福,不知名的武陵村落,也有着自己的语言谱系。如今,我开始搜寻村庄的密码,希望能用文字记录村庄的历史,找寻祖辈奋斗的足迹——
一
回家最后一程,需从镇上换乘村里的班车。
车上的人都住一个村儿,客气地打招呼,但因为我在家时间不长,加之样貌的变化,除了司机,没人认出我来,我也没见着熟悉的人。我一边递烟,一边介绍自己,众人眼神也尽是疑惑。过了好一阵子,一个面生的嬢嬢说:“你是蒋家包的红升嘛。”车里人的记忆闸门终被打开,将我从繁杂的讯息中精准锁定。
蒋家包,我的出生地,这在地图经纬中不被标记的点,却是乡亲们心中最精准的坐标,于它,能解密我,和我背后的一切。地名,是村庄通行的密码,它不复杂,甚至很直白,可它很独特,只存在于本村落,只记于本村人脑海。出了这个村,它就只剩字面的意义,背后隐藏的故事无人知晓。
村庄的地名直白了当,大石头落在湾里就叫“大石包湾”,住在岩旁就叫“岩(音同“碍”)跟前”,屋后有不知名的古碑就叫“碑坪里”。它没有华丽的修饰、复杂的寓意、悠长的回味,直戳戳地在那里,和那块石头、那座老山、那面古碑相伴为伍。当乡亲们看着它,就能喊出它的名字,就能接收到它背后最真实的讯息,将世事精确定位。
每个村庄的地名都属单一的语言谱系,五花八门,各有所指。这些地名是村里人自小学习掌握的秘语,在新生的儿童还没学会汉字的时候,它们就刻进了脑海,不管多少年过去了,都能准确无误地讲出来。只有掌握了这些秘语的人,才能顺意地在村里过活,被村庄所接受所包容,也才能在陌生的地界,明证自己是自己人、才能与人放下防备、正常的沟通。
在村里晃荡,乡亲见你是陌生面孔,不会问你叫什么,而是问,“你是哪哈的”,答案就是地名,这是村里通用的语言规则,一直延续至今。假如老年人问我,我回答是,“我是蒋家包向秀全的孙娃子,包上滴”。若是中年人问我,我的回答是,“我是底啊屋里的清华,向兴怀滴”。每个年龄层次还有自己的暗号,有属于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让地名再加密一层,更显得神秘不可。
但是在他乡,我的回答是,“我是巴东茶店子的”,这是可能传递出去的最大值的讯息,假如我说,“我是百福坪蒋家包的”,这个最精准的答案,却是给人最大的疑惑。在我的心里,我知道自己是蒋家包的,这是我灵魂深处的自我认同,是仅次于血脉的精神依附,一点不敢遗忘。
在城市,地名都是被直观标注的,被镌刻在洋气的招牌上、被展示在繁复的地图上、被记录在城市发展的史册上,唯独不能住进外乡人的心里。看着这些说不出背后故事的陌生地名,我总是心底生寒,感觉不到温暖。它更像是一个精心设置的陷阱,一步步的引诱着我进入其中,却是找不出情感的关联,让人失落而伤感,也使人更加的思念故土,迫切的想要逃离无法认同的一切。
这种不认同,始终在我的心里割裂着,也让我恐惧自己将故乡遗忘。2020年春节起,我开始追随内心,寻访山乡历史,记录地名故事。我知道只有如此,我的恐惧才可能出离,才可能找到一个对的出口,才能将心里的裂缝填补。只有读懂了故乡的地名,我才能拼凑出完整的故乡、真实的故乡,也才能破解他乡城市地名的密码,找到一种新的身份认同,衍生出新的情感情绪故事。
在收集地名的过程中,我总能收获不一样的乐趣。一次在蒋家包碰着黄家梁子上的二爸,他感叹说:“黄家梁子,又叫蜈蚣地,盘山公路、田间小路曲曲折折的,像是地上爬的蜈蚣。蜈蚣地生在鸡公岭下面,鸡子啄蜈蚣,所以黄家梁子不出人才啊。”读懂了地名背后的故事,我才知道不起眼的山村有着各种讲究、各种关联、各种传奇。
在探寻中,我始知道村里有三头动物的化身,一队的山脊形似公鸡、三队的山脊状若犀牛,五队住的陡坡像是龙背,这也是它们叫鸡公岭、犀牛角、青龙背的原因。老辈子说过去讲究风水,村里老人过世后,会顺着这三处山脊线的走向下葬,假如恰好埋在正穴位上,后人会兴旺发达,故而这几处的坟茔特别多,密码藏在山脊密林中。
当然也有很多不能解答的问题——棺木岩的棺木是怎么送上去的?又是葬的谁?白纶坎是不是真的有白纶将人带入了密林?仙人寨住过哪些仙人?捡钱包的地里究竟捡了多少钱……在村里长辈不完整的表述中,我更迫切地想要将村庄的脉络理清,它们是最不该被遗漏的过往。
如今,乡村隐秘的地名,也正被无孔不入的信息网络归集,被展示在不明所以的外人面前,僵硬而没有生命力。只有本村人看到才明白,这些袒露在网络上的名字代表着什么,表达着什么样的心绪。它们伫立在每个游子的心坎上,在每个倍思亲的节日里,安慰着一颗颗失落的、悲伤的灵魂。

二
老家叫:下坪村,又叫,百福坪,是坐落在武陵山脉不起眼一角的小山村。据传言,祖上为逃离战乱,流落于此,这里崇山环绕、土地肥沃、远离尘世,众人不愿再再奔波逃离,遂定居开垦、繁衍子孙,延续如今。
据村里功德碑碑文记载:“***由人作福自天申阳以人治阴以福治其理一也 岂可有阳**阴乎 兹*百福*灵玹其神也 乃汉室之良臣 亘古亘今护国佑民歴二而有咸也覩斯庙宇******逢今交颇妆正仁人君子作福之秋同结因缘之果遐迩共沾千秋勒石永垂不朽*”。由此可知,向氏迁居于此在东汉初年,距今有1800多年的历史。
百福坪原先有五个队,近年因国家合村并镇政策,临近的小干溪村、朱家河村并入百福坪,统一叫“下坪村”,百福坪是老一辈的叫法。村庄究竟有多大,海拔有多高,没有人能说出所以然。当客车从村面山二磴岩冒出来,一眼望去对面整片山都是百福地界。偌大的武陵山系,百福先祖只开垦半面山,却也够繁衍千年。
四队,又叫“坪里”,是村里最平坦、最肥沃、最长庄稼的平地,绵延有几百亩之多,先祖们最早即是看中此地,才决定停留。据传,一队、二队和四队以前是平齐的,只是有一只雕连子(方言,指:老鹰)误食了一条幼小的蛟龙。蛟龙者,行云布雨的神灵,故而雕连子飞到哪里哪里就垮塌,哪里就要承受神灵的暴怒。
这只犯了错的雕连子从一队二队上空飞过,两队土地陷落,形成了现在的陡坡沟壑,水土也流失,地里变得一半黄土一半石子,再也没有坪里肥沃。后来,村里人在垮塌之处建房修屋,还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新房不用在屋后留排水的阴沟,屋檐上的雨水再大,只要滴到地上,马上就会渗入地下,可想而知,土地有多么的贫瘠。我询问过村里的老辈子,他们也证实了这个传闻。
留在“坪里”的向氏分支,有着更好的土地,也最早发家,一直是百福最富庶的地方,有学校、酒坊、油坊、面坊等等,也出了一批有出息的子孙。随着一辈辈的开枝散叶,仅靠坪里的田地不能过日子,况且村里还有徐氏、田氏、朱氏等族。向氏子孙后辈开始上山下河开垦,五队有一支人,一队二队有两支人,当下无可考证从何时分家,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向氏后人祖上同源。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祖辈分家创业,在无主之地开垦出良田,建起了房舍,即宣誓了主权,主权的凭证就是所有者确定的地名。取名是为留名,怎么取名,却是不太在乎。多数的地名都是依据地貌特征,添加上具体物象或者意象,再后缀包、坪、坡、湾、岩等字样,如今很多地名还是保留着最早的称谓。
比如,二队的“大石包湾”,此处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停留在沟里面,故而叫“大石包湾”;三队的“大坪”,顾名思义此处地势稍微平坦,与其他地方不同,故而叫“大坪”;四队的“旺水井”,此处有一股活水涓涓流出,宛若井水,故而叫“旺水井”等等,以地形样貌命名占大多数,保留至今。
开垦是第一步,过日子是第二步,繁盛是第三步。到了第三阶段,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成为主导,理智与情感占据主导,在地标之上衍生出新的故事,新的文化开始形成,地名变化,开始有了超越地理的内涵的名称。于此,地名中多了生活气息,比如姓氏、宗族、传说、人名、故事等,被作为具化的象征,代替了原本的地名。每一个地名的变换都昭示着时代的进步,标记着发生过的历史。
随着每一家自主之地被取下固定的名字,它们也就正式归入了历史。村里的人只要听到这些名字,他立马能道出具体的方位,能述说出这片土地是谁家的,发生了什么故事,经历了怎样的历史。仓库里是大集体时期,村里集体储粮的地方,漆树坪那里一整片都是漆树,窑坎上烧的瓦质量顶呱呱,老虎岭里真的出过老虎,枣子树弯的枣子最甜腻,板皮岩的岩头直板板的像刀削。这些一直留存的记忆,始终刻在族人的脑海里,奔流在历史的传承里。
社会,是个人情的社会,如今这些被述说的故事,本来的面目究竟如何,现在的人都不敢百分百地肯定。现在所知晓的故事,都是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不断地被修饰、被剖析、被解读,原本的秘密早已消失殆尽。只是,“大石包湾”的石头还是那块石头,“滴水岩”还在四季滴水,“晒家岩”还是每天被日头光顾,这些变化中的不变才是村落一直存在的依仗。

三
如今回乡,我喜欢在乡间漫游,可只是一抬眼,眼见多是颓败瓦房、悬空鸟巢、荒芜田地,杂草丛林在经历人类千年镇压后,又重新活跃起来,儿时兴旺的人气在消散……抬眼伤感,我不敢往更深处思索。时光流逝,乡情四散,村庄愈发孱弱,就像日渐老去的父母。
我探寻着那熟悉的石头、奔流的溪流,疯长的草木。这些少有改变的物种和行迹,是村庄明证过去的标识,它们一直在原地。看到它们,我就能从记忆的深处翻捡出那些熟悉的名字,村庄就能从我的脑海里复活。儿时,看到绵延的群山问过老师:“故乡的边界在哪里?”老师当时说了一句我现在才咂摸出真意的答案:“在你身上,在你心里,在你梦中。”
按照传统,每一支人都有自己的“派别”,又叫“字辈”,这是区别于其他家族的依据。向氏一族在百福有三支,一组二组的向姓,字辈为“……华常秀兴取,继严……”(我只记得这多)。在以前,宗族规定名字都是三个字,向是姓,第二个字是辈分,第三个才是名。同姓之人,只需要看到对方名字中的字,就知道对方是长辈、晚辈,还是同辈。而对方若是长辈,不管年纪多大多小,都得恭恭敬敬地称呼,该叫爷爷叫爷爷,该叫太太叫太太,规矩定的死死的。只是现在都不兴这些了,取名随意,称呼也随意,没有严格的辈分,只需保持礼貌和尊敬。
在我这代人之前,村里人多靠一亩三分地过日子。新中国后,地主被打倒,日子才开始改观,村里有了教书匠、村医、瓦匠、木匠、劁猪佬、算命先生、裁缝等职业。他们本质上还是农民,只是多了一个身份,能挣一点钱支撑家用,手头稍宽裕些。八十年代前,大家的日子都过得清苦,但是精神富足,充满希望。直到改革开放,人员流动加速,村里劳动力开始走出大山务工,一点点地改善家里的经济情况。
可是,父辈们大多没有读过多少书,在外干的都是体力活,用一身力气挣辛苦钱。而读过书,脑子比较活泛,胆子比较大的人先一步抓住了机遇,成为包工头,发了家。他们最早推掉祖辈那里传下来的瓦屋,建起了高大的平房,置办起电视、缝纫机、收音机等家电。虽说这些家庭先发达了,却也没和乡亲们关系拉很远。包工头承包了工程,会首先从村里喊人一起做,照顾乡里乡亲。买了电视的人家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天一黑,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聚到他们家,一起聊天,一起看电视,干些杂活,一直到满天星辰,月挂中庭。
再就是有碾盘的、石磨、风车等农具的家庭,也最是招客。大家聚在一起碾包谷、磨豆腐、扇麦子,你忙完了换我来,我忙完了帮你忙,搭把手的事情从来不用多讲。人多了,村里也就没了秘密,每个人对别家的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哪家有困难大家一起帮忙搭把手,也不需要什么样的报答。
我喜欢这种闲聊,现在也是,别家的故事顺着风就飘进了我的耳朵,然后在我的脑子里开花结果。只要留心,这些讯息都会源源不断地飞进耳朵,长成参天大树。我记得别人的好,别人的坏,最终它们都化作我写作的素材,终身受用。
我家以前在蒋家包,是村头第一家,在车辆还没普及的年代,村里人去镇上都会经过我家门口,回来的时候也会在我家讨一口水喝,我家是一个招人的“窝子”。赶集的人在我家门前的石坎上歇脚聊天,也带回来集镇的、县城的,或者更远地方的讯息,还会带来各样新奇的吃食。我自小乖巧,嘴甜胆子大,很快记住了来往的人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自己该怎么称呼,得了很多“好处”。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把我塑造的乐观开朗,让我终生受用。
父辈们吃够了没有文化的苦,故而愈发严厉敦促子女多读点,最好是能端上“铁饭碗”。可是,在上个世纪,村里人实在是太苦了,挣不了多少钱,不可能供每个子女一直读书。姊妹多的家庭,总有一个两个要牺牲,只为家庭能够运转下去。只是,读了书的娃娃,去了大一点的地方,就不愿再回到这个穷哈哈的地方了。挣了钱,他们会在外面安家,将一家老小都过去享福。
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多是老人小孩,小孩长大也得离开,而很多老人都皈依了山林。留守的人,越来越力不从心,那些以前精心照料的土地都渐渐地荒芜,只剩下门前屋后还种着一点点粮食和蔬菜,顾上自己的口粮。曾经一段时间,我一直的恐惧,恐惧村庄会被杂草密林吞没,让我的灵魂没有栖身之地。
行走在异乡,我不常听见鸟鸣蛙叫,闻到芳草清香的柔风,更是看不到群山森林,当我禹禹独行在陌生的街道,内心的失落经常飘到半空里,跳进长江里,卷进东向的狂风,大声地喊着,“我要回去,我要呼吸”。也许,人世间的情绪的都是共通的,尤其是关于故乡的情感。可是成长的代价多可以用“离别”二字概括,我们都会在某个时段,无可奈何地与故乡再见。
当乡村走向衰败的时候,精准扶贫乘风而来,让我的心再次雀跃起来。短短五年,村里的公路全部拉通了,白果树被重点保护,树下建成了广场,天气晴好的夜晚,人声鼎沸,宛若过去。很多走出去的人也回来了,养鸡养猪养虾养羊,偌大的山林是他们的底气。百福山水也被外界所了解,成为了城里人采风、寻根的首选,山乡一点点地活了过来,并活得更加的精致,让人无限欢欣。
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祖先一直守护着后人。在故乡的夜晚,我喜欢抬头仰望繁星,烦扰的内心能获得片刻宁静。但我内心依旧清醒,在遥远或者咫尺的未来,村庄还是会被遗忘,村庄也会把我们遗忘,只剩下满天群星,照进杂草堆里的坟茔。那些祖辈传承下来的地名也会从后人的口中消失,只存在于这篇无人阅读的文章里,只存在于更加复杂智能的机器检索里,不再被人注意。
但是啊,不用伤感。世事流转,存在与消失终将存在于共同的一瞬,也许在百福村消失多年后,来自其他星球的物种也会选中这块山林,再一点点地写下属于它们的故事。那个时候,我们也没有真的消失,只是化作群星,闪耀出更璀璨的光芒,为后来者照亮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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