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喜剧和悲剧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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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篇晚期的随笔中,蒙田声称他的生活不为他人,而只为自己:
“我日复一日地生活,恕我直言,我只为我自己生活,我的目的止于此。我年轻的时候学习是为了炫耀,后来,是为了使自己变得聪明,现在完全是为了取乐,此外别无所求。”
这个说法我们并不陌生,今天大量的年轻人都以我行我素为目标。年轻的时候很多人以一句大家都熟悉的名言为座右铭:「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有时有人还喜欢在后面加个感叹号。但是无论如何,或是迷茫,或是丢失,或因父母的期待,或因他人的期待,往往到最后,自己的路就成了他人的路。
而对于蒙田,这句话却远非是一个随随便便做出的陈述,他的生活与以此为轴展开。幸运的是,蒙田的留给了一副也许是文学史上最好的自画像,我们可以在其中辨认出他的思想的轨迹和他以此而生活的根据。
说到蒙田,就难免要和培根相比较。后者比前者小27岁,并且受前者的影响。他们还论述了大量类似的话题,死亡,虚荣,高位,享乐等等。相较之下,对于一个现代读者,培根可能是一个更容易接受的读者,他的论笔更赋予现代口味。Oliphant Smeaton 在对这两人做比较的时候说:
「蒙田的书对社会问题的感想较为丰富,对人生观察批评的范围也较为广大,但是我们在他的文章里看不到培根所表现的那种确凿不惑的了解,精密思想的「筋骨」,对学问全体的广泛认识,在比你事物道理方面的几乎非人间的敏锐,以及对当时各种学问的渊博。在另一方面,培根也缺乏蒙田的轻巧的笔法和刻画如生的笔调,用了这种笔调蒙田能把老生常谈的道理说得好像新鲜非凡。同时蒙田却没有培根的直达事物之灵魂的那种卓识和极高的推理天才。所以,如果说蒙田是较优的文章作家,则培根所表现的是较深刻的道德和智慧。」
确实,相较培根那种让人赞叹不已的晶体似的精密和严整,蒙田缺乏严谨性而显得松松垮垮,而且蒙田一生都对学究气深恶痛绝,也谈不上学问渊博,较之培根的科学主义,蒙田更为我们所知的是怀疑主义。但这绝不代表蒙田缺乏思想性,因为没有什么魅力是只来自文笔而不来自思想的,对于一个熟悉他著作的人,蒙田的文章就像潮汐一样富于生命力,思想在其中四处出没,一个乐在其中的人可以寻求到极大的乐趣。
在培根那里,他描述的是他思想的形状,完工了的精雕细琢的思想;而蒙田进行的的是一项远为困难的工作,他描述的是他自己的形状。而蒙田更突出的是,他第一次认识到人的多变性。在《殊途同归》一文中,他最后感慨说:
「确实,人是极其虚荣而又变化无常的。对人很难做出不变和一致的评价。」
“Certes, c'est un subject merveilleusement vain, divers, et ondoyant, que l'homme. Il est malaisé d'y fonder jugement constant et uniforme.”
在这里,蒙田用的是一个不容易准确翻译的词组,divers, et ondoyant, 大意为多变和波浪似的。蒙田还宣称,「我描绘的不是存在,而是瞬间」。因此,描绘这个变化中的瞬间,这项工作就像是描述火焰的形状一样困难。这该如何着手?幸运的是,因为描绘的是他自己,他可以慢慢来,花上数十年的时间来做这项工作。
他以怀疑主义来开始他的探索。蒙田的时代正是宗教不宽容的时代,人们为着各自的真理而互相攻讦。蒙田发问的是,我能否因为我坚信我掌握了绝对的真理而烧死对方?他的回答更接近后来克伦威尔的话:「同胞们啊,我以上帝的名义请求你们想想也许自己是错的。」也许除了老普林尼,蒙田在各方面都不轻信[1]。他先问的是:Que sais-je? 我知道什么?这句话成为思想史上的著名的问句。在另一篇文章里,他说,「我们会发现,与其说是科学,毋宁说是习惯,为我们揭去了蒙在事物上的怪诞性。」
当质问生命的意义的时候,他一开始从斯多葛式的命题入手,先从死亡开始反思。他早期的一篇文章的题目是《学哲学就是学习如何去死》,但是当探索愈加深入的时候,他却愈发现生是一件远较有趣的事情,生活的世界对他远有吸引力。
任何一个严肃地思考过生命的人,都不难发现人和世界的紧张性。如卡夫卡所说,我们没有谁是申请来到这个世界的,每个人都是误入世界。各种紧张感无论是在个人层面还是在社会层面都无处不在,尤其对于一个二十世纪后的人来说更不陌生;人和人的关系则更为为难,叔本华以此打过一个绝妙的比喻,就像是冬天里拥挤在一起取暖的豪猪,靠得太近则被刺扎,靠得太远又不够暖和。人和自己也处于这种紧张感之中,焦虑不好,但是适度的焦虑却又让人有作为;怯懦和谦卑,自负和自信,这些品德似乎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这种微妙的平衡性极难把握。
而蒙田致力于化解这种根本性的紧张感,他欲同世界和他达成和解。「认识你自己」,这是项从希腊时代就开始的工作,但是也许没有人比蒙田做得更好。他先确定自己的状态,他描述那些看起来不确定的状态,例如说感情。他在一篇《论悲哀》的文章里列举了那么多悲哀,文笔之恳切,让我们感同身受,但是蒙田笔锋一转,他宣称自己是不受情感所左右的:
「我是很少受制于这种强烈的情感的。我的感觉生来就迟钝;理性更使他一天一天凝固起来了。」
他似乎在宣称理性对情感的束缚作用,这似乎又是在追寻着苏格拉底的足迹。但是不同于他的先人和后辈的地方在于,蒙田绝不偏狭,他绝不用理性去限制他自己,他意识到自己常常并不服从理性的判断,但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说到感性和理性,伏尔泰有句绝妙的妙语,他说,世界对于一个爱思考的人是一个喜剧,对于一个爱动感情的人是一个悲剧。但是伏尔泰这样说的时候,他暗含了一个假设,他假设生命当是某种在剧场上活动的东西,「人生如戏」,也许这对于他和他的时代是适宜的。他和他的对头卢梭正好可以做一个对比,给这句话做一个绝佳的注脚。但是这对于蒙田并不适宜,蒙田的时代是一个激荡的时代,但是在蒙田本人那里我们看不到戏剧性,这既不是喜剧,也不是悲剧,蒙田的生活和他的文章一样,更像是无韵的散文。
散文绝不等同于平淡。我们知道散文易写难工,诗歌有韵律,小说有故事,戏剧有冲突,而散文什么都没有,当你的话题平淡无味的时候,那就更麻烦了,那只能靠作者本身发现这种内在的魅力来吸引作者。而且尤其为难的是,蒙田的他的散文更多地是关于他自己。
今天谁会对他人感兴趣呢?我们关心自己还关心不过来,blog上和 twitter上每时每刻都充斥大量的个人信息,他吃了什么买了什么看了什么,这种转瞬即逝的信息几乎无人关心。他同时代的批评者说,谁关心你生病的时候在马上最舒服?但是读者们却在此中找到乐趣。这似乎是因为蒙田具有一种化平淡为新奇的力量,能把稀松平常的事情说得也是妙趣横生。到后来,蒙田絮絮叨叨得有时甚至接近琐碎,他兴致盎然地描绘他自己的一些怪癖,比如爱吃略变了味的肉,爱在酒里掺水,爱搔搔自己的耳朵,爱用餐巾擦自己的牙齿,两只脚爱动来动去。蒙田意识到了他的自我有理智所不能控制的部分,他承认并且服从他的自我,并乐于在其中自得其乐。当蒙田和他的猫玩耍的时候,他在想猫是不是也在跟他玩耍。
这种对自我的探索,就像伍尔芙所说的那样,「也许会使人的世俗功名受到一定损失,但它的乐趣足可以对此补偿而且有余。一个人一旦认识到了自己,便能独立自主;他再不会沉闷无聊,只觉人生短促,而他的一生都沉浸在一种意味深长而又温和适度的幸福之中。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过着真正的生活,其他人不过做了一辈子俗套子的奴隶,让生命像梦幻似的从身边溜掉。」
而给这种稀松平常的生活赋予了非凡意义的,绝非像 Smeaton 所说的那样,是文笔和描绘事物的能力,而是对生活的重新发现。当重新认识到了自我之后,蒙田开始重新发现这些细致的事情,世界对于他是有趣的,但是这并非是喜剧式的乐趣,也非是悲剧式的洗礼。每一件事都不是无意义的,他的笔给每件细微的事件赋予意义,看似琐碎的事情散发独特的光环,日常生活被更加清楚和牢固地把握住。灵魂在世界之中投下她的阴影,使得空洞的东西变得真实,脆弱的东西变得坚固,使得白日充满了梦幻,蝴蝶轻如蝉翼,幻影坚如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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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也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的特点,他们对古代世界的人深信不疑,而对现实的航海报告倒是什么都要打个折扣,蒙田的笔下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来自老普林尼的奇谈怪论。这也许是人的一个弱点,在这方面怀疑,在那方面就容易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