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而归

一 我出生在春天的一日。 是日临近清明,春水生,草木长,人间追念的海啸正在累积。 如果你在意那几日的黄昏,在意晨昏交界的那个时辰,你会看到尘世与幽冥之间,有门渐开。 已经许多次:距离春天还很远,我走在傍晚的通惠河、太阳宫,或者人生的随便一程,会忽然听到身体深处传来一个雀跃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水已经醒了,树已经醒了,你怎么还没醒?” 我就醒过来了。 春天不允许我们任何一个人在复苏的伟大事业中偷懒。 我深知复苏的滋味。深知第一道波动的河水的欲望,还有人类那种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目空一切、大张旗鼓的爱意。 动。躁动,颤动,行动。 为此,春天把你从悬空的阁楼和深埋的地下室赶出来。赶到太阳的荷尔蒙里、花的情欲里。赶到高德地图导航不到的危险地带。春天在激流的中央、天空的正午牵引你过去。 以至于整整好几天,你肉体的重心都因此升高了一毫米。 春天向你发射的是二向箔。 这就是春天的厉害。 二 在这样一视同仁的复苏里,我们开始相信,连死去的人都会被春天赶回来,不分青红皂白地,赶回拥挤的人间。 于是,清明如约而至,我们如约而至。取道、焚香、献酒,对着石头上的姓名反复行礼。 我们称呼他们。在墓前,以旧的发音,以阔别重逢的喜悦。 这对话,胜却人间无数。 也许只有中国人可以如此:不需要借助教堂、圣典与十字架,不需要任何的中介,天地间,清风徐来,一个生者的金风与一个死者的玉露,就这么相逢了。 ——在中国的尘世与幽冥之间,那道门永远虚掩着,不曾上锁。 我常听到、见到一些喜欢对着虚空喋喋不休的人。 我的父亲,常在梦中和病逝的三叔说话。他叫住三叔:老三,回来,回来喝酒。或者是:哎呀,你就放心吧,好着呢,放心吧。 我家的邻居,年近百岁的蛮老太,经常在开满鲜花的院子里吼叫。有时是对猫,有时是对鼠,有时是对一场吹坏了电视机天线的风。 三 前些天,我过了生日。而后是清明。 从冬末,到初春。我读了一些书,关于悉达多,关于觉醒。 然后,直到现在,我没有听到那个雀跃的声音。 但我比往日的一切时候都平静。 我知道,一种占据我很长时间的叙事,过去了。沉睡、苏醒,停滞、前进,还有与春天绑定的那些词与物——自我、意义、复活、能量,不过是一场符号的烟火。 长久以来,我的全部努力,都是在制造这场烟火。我尽心尽力在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把我推出我。 在外部建立一个中心,就像向西方寻求香料,是彻底的颠倒梦想。 所以,在二十八岁生日的前后,我停下。 在生命全速冲进更加繁华的符号漩涡之前,我停下。 但我感觉,这段时间的我,比任何时候走得都远,都久。 因为我觉察到了:中心在我,春天在我。 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之所以没有听到那个唤醒我的声音,是因为——我已经变成了那个雀跃的声音的发出者。 四 在那个占据我很长时间的叙事里,二十五岁之后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 那是一个分水岭。往后是逐步蒸发的日子,抛物线的后半段。 我清楚记得,大学毕业前夕,我计算我离二十五岁的精确距离,心中升起巨大的恐慌:我还没写出完美的作品,我还没成为真正的诗人。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呀。 那个被观念、主义、感官体验与荷尔蒙占领的我。那个渴望春天不断重来,自己反复开局的我。那个被无明、恐惧、赞美与意见蒙蔽的我。 现在就像一件衣服,挂在我的身外。 我庆幸,我已经是二十八岁,不是有浪费不完生命的十八岁、八岁。 因为现在的我,终于克服了八岁、十八岁时面临的重重障碍——那时,我属于好多看上去灿烂的东西,就是不属于我自己——我终于凭借自己的智力与运气,来到了今天,自己属于自己的今天。 让自己属于自己。这是二十八岁,我发现的无价的珍宝。 五 这个清明,没有郊游,没有踏青。 到了黄昏,拉上阿晚,我们在通惠河边步行。 一对年轻的男女在河岸烧纸。年轻的男孩对着河水说:你们缺什么,就跟我说。一旁的女孩,捏紧了手中的柑橘。 面向逝水,我们也开始对着虚空说话。 说给土地当中的亲人。 说给人类当中的义人。 让人间海啸拍打通惠河岸。 说完了,我们唱歌。傻的歌,笨的歌,欢快的歌,安详的歌。 而夕阳无限、无限的好。 过去,我读《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不解曾点之意。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在河边,在新的歌声里,我恍然领悟。 ——吾与点也,吾与点也。
202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