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 | 戳戳天空就会下雨
“你又翘课哦。”阿古拎着两个人的书包,终于来到了天台。刚刚下过雨,有些地方还积着水坑,反射着随处可见的白光,隐隐约约还带上一点清新的橘色,“喂,人呢?”只有他自己的声音,但他知道在某个角落,一定有人正在悄悄地屏住呼吸:小吉是幼稚鬼,明明都已十四岁,却对躲猫猫依旧热情不减。
阿古不是,阿古最成熟:从他管自己叫阿古,这一点就清清楚楚。成熟的人喜欢逗弄幼稚的家伙,因为看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跌入自己的陷阱,这种得意让人感到优越。于是,阿古“哗”一下拉开小吉的书包,又“刷”一下抖出三两本破烂练习簿,果不其然地从一堆垃圾里抢救出一本封面发黄的杂志:“啊呀,这是什么?为什么印着女人的胸呢?”
“还给我!”阿古眼疾手快,仗着自己个子高,恰好躲开小吉扑过来的手。毫不犹豫地翻开,他立刻夸张地吹了个口哨,仿佛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但其实在他眼里,圆润的大腿,比起家门口被人摸得锃光瓦亮的石狮子,还是相差甚远。
小吉又羞又恼,只是一个劲乱叫“还给我”,时不时用手扒拉阿古,却只能勾到他的小臂。算了,阿古手酸了,目的也达成了,他这一次有意放水,小吉顺理成章地夺回了青春期特有的羞涩,洋洋得意地大叫“好耶”——
——像一只刚叼到飞盘的小型犬,像……可能像……吉娃娃?阿古摇了摇头,吉娃娃看上去像缺牙老太太,不行,这不符合小吉的长相:有着一张文静脸庞,却有狂野内心的翘课王。
像是猜到阿古在想什么,小吉上来就挥出一拳,半心半意,却也有些力道,一拳就把阿古的想象力揍到趴下。装很疼,装可怜,阿古最会装:成熟的大人都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他委屈地指了指小吉的书包:“我可是好心好意把你的东西带上来了!居然这样对我!恩将仇报!”嗯,还用上了今日新学的成语,不错。
小吉无言地看了看那正好跌进水坑里的包,看着那上面沾的新一层污垢,然后瞪了一眼阿古。阿古瑟缩了一下脖子,高大的他此刻看起来就像个弱智:妈妈总是在训他的时候,用雷霆般迅捷的手指,戳着他的脑门,看着他缩着身子,管他叫“弱智”。小吉语文不好,看到那些胡说八道的豆腐块文章就头晕,但是“弱智”这词在他的身上起到过触电般的效果,能够让他精神一爽,所以他记住了,记牢了。
“弱智。”他说。虽然和“恩家丑爆”不能比,但这是他自己的词汇。他很帅气地捡起跌落在地的练习本,抖了两下,卷边的纸张立刻“扑簌簌”地向下飞出,乘着晚风,向无尽的远方飞去,像扑火的飞蛾,笔直地跌进太阳的余辉。
“它们比你折的飞机还好!”阿古用肩膀撞了一下小吉,发现他的眼角闪过一丝倏忽逝去的光。不可能,阿古揉了揉眼睛,安慰自己那只是夕阳经过某种复杂的机制,在眼底产生的反光,“再练一百年,一定可以这么飞。”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然后小吉应该冲上来揍他,大喊“我的纸飞机天下无敌”,然后他会道歉,会恼羞成怒,会反过来使出成熟大人的真正力道,把小吉拦腰抱住,按倒在地上,直到小吉低声下气地求饶。
但小吉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飞走的纸张。
阿古默契地闭上了嘴,仔细端详小吉:浸润在金色夕阳中的他,就像快要融化在威士忌里的冰。脆弱,梦幻,难以捉摸——阿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指尖传来一点点刺痛的感觉:他开始长胡子了。
很快,他就会像整天在外跑业务的臭老爹一样,就这一杯酒,开始说一些“男人之间的对话”。他曾偷偷站在玻璃门外,看着那些比他还高大的男人,扯开领带,举着杯子,“哐擦”地互碰一下,然后某个人说了点什么,然后所有人会心地哈哈大笑。
真够难看的。他曾坐在小吉的身边,一起和他在天台吹风,莫名其妙地讲起这个神秘的场景。他本以为小吉会一脸困惑,或者扯开去讲他的纸飞机今天突破了历史佳绩,但小吉没有这样。
他永远都会记得小吉的反应:他像机器人一样转过脸来,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吐出两个字。
“弱智。”他说。
他记得自己之后和小吉“打”了一架,记得小吉气喘吁吁地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咯,说这么多有的没的干嘛!”他一时震惊,从来没有想过事情可以如此简单,一直到回家,一直到洗澡,一直到睡觉,他都忘不了这句话中所蕴含的魔力。
自那以后,他坦然地看着老爹浑身酒气地说起这个或那个女人,小声地嘀咕一句“弱智”——他不敢说太大声,他爹动起手来,可以把他皮都扒了。
但他总有一天会大声说的——他会长成一个高大结识、满脸胡茬的男人,一个他爹的翻版,但却有着特别平静的灵魂——除了这个灵魂的某个部分,会说“弱智”以外。
“我好烦。”小吉突然说话,吓了阿古一跳。那种梦幻的脆弱不见了,小吉又回来了,“真无聊。”他很认真地说,对着远处即将消逝的太阳,“我讨厌一个人的夜晚,也讨厌睡不醒的清晨,更不喜欢晒死人的中午,只有下过雨的傍晚还算好点。”他抬起手掌,遮住自己的眼睛,却又露出一条缝,两只眼睛此刻正飞快地眨着,看向阿古,水润润的,像天台上不断发光的雨后水坑,“这个时候的阳光,没有那么刺眼——很温和。”
阿古别过脸去,低低地应了一句,“嗯,很温和。”
小吉不再说话,他只是看着夕阳逐渐沉没在大地深处,就像看着一个长长的木盒子,在雨后的傍晚,逐渐浸没在潮湿的泥土之中。落叶归根,穿着黑衣的人们来来往往,低着头对他说,没办法,就是这么没办法。小吉忍了很久,最终才没有一脚踢翻香炉,大喊大叫,好让他妈气到诈尸还魂,掀开棺材板就骂他弱智。他只是跪下,看着头顶的照片,看着妈妈嘴角平静的笑容。
至少今天,不能再惹妈妈生气,他想。
天终于全黑了,告别结束,小吉松开手掌,狠狠吸了一下鼻子,把鼻涕或者是某种粘稠到化不开的伤感,一并咽下:“走吧,回家。”阿古听得出小吉的嗓音变了,但他没有指出这一点。作为一个成熟的准大人,他只是伸出手臂,揽住小吉的肩,用力地晃了晃。
“下次我和你一起翘课。”回家的路上,阿古突然这么说道,在路灯下,他的神色很严肃,小吉看了看,做了个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的鬼脸,“别,你一翘课,老师立刻发动全班同学来找你,然后我就完了!”
“不会的,没人在意。”
“你全班最高。”
“我是说没人关心我。”
“嗯,但有人关心你的钱。”小吉若有所思地说,“嗯,我想吃辣条了。”
“买!”
“买!”
他们一路走下去,惨淡的月光点缀了路灯之间的空隙。像跳房子一样,小吉跨着大步,试图不要踩到月光,而阿古则站在起点,远远地望着小吉幼稚鬼,别别扭扭、歪歪斜斜,但最终以自己的方式,倔强地走到了终点。
“慢死了!”是小吉的声音,他高高地举着手,朝他挥着。手举得很高很高,有一瞬间,阿古甚至以为,只要他愿意,踮起脚尖,小吉就能戳破整片天空,下起一场淋漓尽致的豪雨。
一场暴雨,一切虚假、无聊、烦闷、忧伤,一切令人讨厌的东西,它都会洗掉,最终还他们一个雨后的落日——小吉喜欢的,阿古也喜欢的世界。
“弱智!”小吉又喊了,声音震得整条街都睡不着觉。
“你才是!弱智!”阿古一边走,一边大声喊。他不管了,他今天就要吵醒所有人。
他决定不当成熟的大人了。他是小孩,小孩要有小孩的样——至少今天,他决定和朋友共享一包辣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