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习作｜玄铁异兽
迎 战
穆婷藏身在街角，一只手将装满麻醉抑制剂的发射枪举到肩头，另一只手轻托着枪柄和腕部，静静等待作战服头盔中传出的命令。
她瞟了眼对面的街角，那里的两名队友一个半蹲、一个前探，神色平静。他们所在的位置已近城市中心区，平时熙攘的大街现在一个行人都没有，穆婷忽然看到一大一小两只花猫在大路中间慢悠悠散步一般走过来，快接近街角时，大猫谨慎地停下脚步跟穆婷对视了一眼，带着小猫扭头奔到绿化带后的草丛里去了。
这是第几次迎战了？穆婷望着猫咪消失的方向想，她都快忘记自己的本职是一名生物医学教官了，两年前，她和她即将毕业的那些学生们被临时编队加入菏城第三应急大队二支队，此后不管是菏城还是周边的城市有异常情况，二支队就要立马听从调遣开赴前线。
两年前，谁也不知晓其来历的异兽突然侵袭隔壁宛市，穆婷是第三批去宛市支援的菏城阻击队，她到达时，所见全是激烈交战后城市的阴郁、狼藉和疲惫，宛市刚从寂静状态苏醒，突袭战中倒下的平民和阻击队员，成了宛市惊心的创口。
这是自己第几次迎战了？穆婷收回思绪，松了松肩。两年里她去支援过外省的宛市、黎城，省内的沙镇、棠乡，而菏城这已经是第四次突发情况了，从最初的无措、绝望，到现在从容商讨战术、带小分队、应急指挥，不止是穆婷，连她的几个学生都成长为经验丰富的优秀阻击队员了。可穆婷无比怀念以前在学校的任教时光，那时，没有作战服，没有呼吸面罩，没有异兽，更没有异兽带来的冷酷与冷寂。
“全体队员注意，九点钟方向侦测到玄铁异兽疠气波动异常，一分钟后，全体出击！”穆婷收到命令，换了个姿势，一边数秒，一边深吸了口气准备迎击。
“滚开！！”穆婷听到头盔中传来谁发泄般的一声怒吼，伴着这怒吼，他们全部冲了出去。
异 兽
眼前出现了越来越黑的濛濛雾气，穆婷知道，她在接近目标，她屏息凝神，轻轻迈步，“分散，准备射击。”头盔又传来了新的命令，穆婷伏地，头盔的红外捕捉功能标示了五十米开外的一个奇异黑影，看体型，并不比公园大门口的石狮子大，无声的射击动作发射出雨点般的抑制剂，黑影倏地就在视野中彻底消失了。
任务再次失败。
麻醉抑制剂几乎从来没打中过异兽，但每一次行动过后，都要复盘总结，以改良、更新抑制剂和行动方案。两年了，无一例外的失败让穆婷多少觉得有些落寞，即便她知道情况似乎是在变好，人们更了解异兽的特性了，也完全分解了疠气知道了其成分，制出了可用于人体的疗愈剂和抑制剂，但是呢？穆婷总在想，但是呢？
穆婷曾见到过玄铁异兽的真实模样，除了专家们和阻击队员，几乎所有人都在新闻上看到过异兽的样子，它周身如墨似炭般浑黑，跟它交过手的早期阻击队员，又知它全身上下冷硬，所以给它定名为玄铁。
这异兽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吐出的浓浓疠气和超乎寻常的奔跑速度，这使得它极难被追踪，等发现有异常，它所到之处就要封门闭户、反复消毒和侦测，感染疠气的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又会把疠气带到别的地方导致新的散发和感染。
跟玄铁异兽打了两年交道，穆婷仍会感慨它给人带去的那种心理上的冷和硬，那种隔绝感、破裂感、冰冷感。
是人太脆弱了吗？太妄自尊大了吗？一个小小异兽就让人类原形毕露了吗？穆婷胡乱地想，这两年间的很多时候，时不时现身的玄铁异兽仿佛成了次要的配角，配合着人们上演一幕幕闹剧。
那章茉呢？她会怎么觉得？穆婷想起老队长章茉，还有许多像章茉一样的阻击队员。
队 长
章茉是菏城第三应急大队的队长，穆婷被分到二支队的时候，是章茉亲自培训他们这一批人员的，松松挽着条麻花辫的章茉语速轻快，条理清晰地讲明了玄铁异兽的特点和重要的作战原则还有阻击训练要点，仅用两天时间穆婷所在的这支小分队就能上前线实战了。
在培训的间隙，穆婷有时会看到章茉轻皱着眉头在想些什么，有两次跟着章茉上前线，穆婷发现在作出出击决定之前，章茉总是垂着手倚着墙朝前方静静地望着，直到在棠乡的那一次。
连续寻找异兽踪迹四天以后，埋伏在老城区旧居民楼后的二支队等着章茉发出命令，“全体出击！”穆婷听到这句命令的一瞬间章茉就率先冲了出去，五秒过后，穆婷被自己头盔标示的黑影吓了一跳，那表明，玄铁异兽就在自己前方两米的位置，第一次，穆婷近距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它的样子，它附近没有黑色的疠气，眼神很冷地盯着穆婷，冷得让人打颤。
“叮叮叮”一些细碎的轻响让异兽回了头，对面的章茉朝异兽慢慢接近，伸直手臂稳稳托着射击枪发射抑制剂，可被打了好多针的异兽完全没有反应，只听到针头碰撞到铁壁一样的声音。
异兽似乎被激怒了，纵身一跃猛地扑倒章茉，狠踏在她的胸口上，张开大口朝章茉的面部吼出大团大团的墨黑疠气，疠气把章茉、异兽、周边的楼全吞没了，穆婷木然地举枪不停向前方射击，可很快头盔上标示的黑影就消失了，穆婷定位到章茉的位置，和其他两名队友把倒地的章茉抬到安全的地方，章茉呼吸急促，两只手使劲拍着头盔想把它摘掉，但又立马安静了。
“听我……说……它皮肤是……冰的，有……鳞片，体重大概……四百斤，对……眼睛，眼睛和爪子是弱点……它口腔中了……抑制针剂，不……不知道……能……能……”章茉喃喃着，没再说下去，浑身颤抖，她穿着作战服戴着头盔被抬上了封闭式救护车，这是穆婷最后一次看到章茉的脸，被头盔遮住的脸。
后来穆婷知道了，那场持续七天的遭遇战还牺牲了三名队友，老城区的居民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有数十人被疠气感染去世，上百人染病，整个棠乡恐慌不已，超市被抢购一空，居民开车出逃，但很快民众又被安抚定了情绪，生活在恢复常态，棠乡又活了过来。
这场中等规模的阻击，比起当初的宛市情况已好了太多，宛市，回想起它穆婷眼前总会浮现异兽那冰冷彻骨的凝视，很冷。
年 节
棠乡的战斗结束时临近春节，那个春节穆婷第一次留在了菏城，而章茉再也回不去家、过不了一个团圆的节日了。
时间过得太快，眼下马上又要过年，穆婷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这两年每到春节临近，玄铁异兽就出没得更频繁，不是老家有特殊情况，就是菏城突然局势紧张，对人员的流动有了很多限制。
时间和空间在分离中被拉长、变得稀薄，穆婷跟家人视频，询问近况，焦急又无奈地告诉他们又要一个人在外过年了，屏幕那边都在各忙各的，大家彼此已经习惯长时间各自分开的生活，三言两语宽慰了她几句，接受了她回不去的现实。
微微的冷意和疏离感浮上穆婷心头，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胸腔仿佛升腾起一股哀怨的黑暗气息，在准备烦躁地挂掉视频电话的一瞬间，她在自己脸上看到了玄铁异兽怒吼的狰狞大口，那异兽呼出的黑气把穆婷整个人裹住，只剩模糊的影子。
透不过气的窒息让穆婷晃了神，即使她不去说、不去想，日常生活中玄铁异兽带来的阴影总是挥散不去，看不见的异兽盘踞在她心里某个晦暗的角落，在她脆弱和疲惫的时候，让她变成了和异兽一样的冷、硬。
穆婷赶紧挤出一个笑脸，遮掩过自己的失态，去年也是她一个人过的年，备好吃的喝的想看的书和电影，年节过得会很舒服，况且菏城目前有玄铁异兽出没的迹象，她很可能连年都过不成，要上前线去。那些队友同她一样，承受和面对着这莫测的一切，两年来的每一天，所有人都和她一样。
过年的习俗因此改变，日常出行的方式、跨省游玩、上学上班、购物消费观念等等等等都被改变了，虚空中的玄铁异兽精准地咬住人们的脖颈，偶尔松口，把玩一番又追了上去，反反复复，不知疲倦。
沉 没
穆婷看了好几遍那段一天之内被无数人传播的短视频，清晨，海边，天色朦胧，那个所有人都熟识的黑影纵身一跃从短崖上跳进了海里，再无踪迹。
玄铁异兽消失了？人们并不敢放松神经，继续枕戈待旦，十天、一个月、三个月过去了，再没有任何一个城市、乡镇、街道传来异常消息，一些城市的政策开始松动，市民面露喜色，戴着呼吸面罩走上街头，小小地庆祝了一番，各地都开始了阵势不大的庆祝活动，好像害怕快乐过了头就又会招致不幸。
它在海里。每个人都很清楚这件事。它就在近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兴致大发再到岸上来搅扰人们的生活，所有人都还有些小心翼翼的，而生活，总算是正常了。
穆婷又回到了学校，一个学期结束了，她走出校门，手里拉着行李箱要到机场去，这是三年多来她的第一次长途旅行。
飞机已起飞了好一会儿，机舱偶有两三个戴呼吸面罩的人，有人在吃东西，有人兴奋地聊天，有小孩在咯咯地笑，飞机下方，是深蓝的大海，看着远处的粼粼水光，穆婷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个异兽，叫什么来着，哦，玄铁，它是不是还在这海里呢？除了各国那许多新建的沿海探测预警站，绝大部分普通人早已把那玄铁异兽抛在脑后了，生活呀生活，当下的生活饱浸着新的欢乐、烦恼、幸福、忧伤，异兽的出现就像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和插曲，它还在，或者已不在，今天没什么要紧，明天的事，就到明天再说吧。
穆婷收回目光，拿出一本书开始看，故事里的城市正在遭受一场灾难，人的兽性被激发，一座城市毁灭了，更多的国家参与了战争，最后的最后，是一片死寂的大地。
这是故事。幸好是故事。穆婷合上书，憧憬着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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