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少女战士》骗了我们30年
被误读的水冰月。
“月棱镜威力，变身！”
喊完口号，指甲变红，双马尾少女开始闭眼旋转，最终定格为身穿水手服的战士。在一代小女孩的记忆里，这就是自己想要成为的模样。
30年前的3月，动画《美少女战士》在日本朝日电视台正式播出，几年后，它被大陆引进，在东方卫视、辽宁卫视、湖南卫视等多家电视台轮番播放，盗版光盘也开始在音像店试图毁灭人类的反派，就会拿着魔法棒变身就能穿着水手服保卫地球，也由此也带火了全国玩具店的魔法棒生意。
被变身吸引的又何止是女孩。游戏《怪物弹珠》曾针对男性玩家推出一期联动广告，说“美少女战士是女孩子玩的，这种想法已经过时了；变身愿望不分男女，你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少服装厂商也纷纷推出男士可穿着的战士水手服。五条人的仁科曾在采访中准确哼出《美少女战士》片头曲，表示“美少女战士很好看的”。
但把《美少女战士》局限为“会变身的美少女”，是一种误读。这部作品过早的动画化以及初期明确的商业方向，让它选择了低龄化的改编，原作中不少沉重、压抑的暗黑设定均被抹去。原作里，“美少女”是噱头，“战士”才是花更大篇幅去探讨的。
漫画创作者们也感受到了这种误读。在1997年漫画最终卷的最后一页，一位编辑留下了这样一段话：“经过几年，等你长大之后，请务必再看一次这部作品。我想，你一定可以找到和现在不同的，非常重要的东西。我现在就很期待你重读的那一天。”
魔改只为卖玩具？
“童年《美少女战士》竟然是魔改”2020年6月，B站Up主 @Vermouth_小贝发布了以此为标题的视频。
作为一名00后，她最早在辽宁电视台看了辽艺配音组译制的动画，动画里那位丢着玫瑰花、赶到现场拯救月野兔的男主地场卫，就这样成了她的童年男神。2016年，休学在家的她开始重温童年记忆，也因此发现了动画与原版漫画之间的差异。
夜礼服假面，也就是地场卫
人设差异是最大的主角之一就是月野兔。在动画中，常见的剧情模式是：月野兔的迷糊日常——发现危机——害怕退缩——最终战斗，一直到第五季都还有这样的模式出现。“漫画里的月野兔只有前期是这样，但随着后来故事的铺开和战斗的升级，她越来越成熟了，是大家可以依赖的中心。可是动画里却一直把她刻画成任性的小女孩。”小贝说。
让每一集有固定模式，一定程度上可以降低观众的入坑门槛：无论从哪一集打开都能迅速明白剧情设定，感受到“变身-打坏人”的重点，同时也给动画原创剧情提供了空间。但这样的模式也削弱了故事的主线，原作中层层递进、环环相扣的宇宙战斗故事就这样被淹没了。
主线被模糊的同时，黑白分明的设置，以及旧版动画子供向（面向儿童）的定位，弱化了漫画中的不少阴暗情节。“在漫画里，四天王中有两大天王都被她的情人，也就是另外两个战士亲手杀掉了，还有一个天王被她的战友杀掉了，都没有善终。小孩子看到这样的情节会觉得太幻灭吧。”
四战士与四天王
《美少女战士》的监督之一几原邦彦，曾于2010年受北京大学原火动漫社邀请到学校做过一期讲座。讲座的开始，他先讲了日本动画的商业化：60年代TV动画《阿童木》周边开发上的成功，让玩具公司和零食公司也加入到了TV动画的选择和开发中。许多作品从最初企划准备的阶段开始，就把角色商品的热卖作为最重要的计划。
这样的变化，自然也发生在《美少女战士》身上。
赞助的玩具商提出，日本的少女非常喜欢公主，只要和公主搭上边的商品都能大卖，于是主创团队在与武内直子探讨后，提前在动画第二版片头曲中揭示了女主角月野兔月亮公主，男主角地场卫地球王子的身份，“片中的主角还蒙在鼓里，但现实里的观众却比片中人物更早知道真相。”
片中月野兔每集接近一分钟的变身，以及其他几位战士风格各异的变身，也是为了给赞助商“广告位”。起初的周边只有变身指甲油，后来多了变身魔法棒。“赞助商在春天会推出新的变身器玩具，所以要求我们制作新的变身。这就是为什么刚才出现了这么多变身场景。另外就是每年到圣诞节的时候一定会出现新的公主手杖。”
不只要美，还要拯救世界
从结果来看，低龄化改编其实相当成功。
在 1990 年代日本收视率最高的50 部动画中，仅有 3 部少女漫画题材作品，其中《美少女战士》就占了 2 部。它也以一己之力，挽救了一本动漫杂志的销量。刊登了《美少女战士》的《好朋友》杂志，到了 1982 年发行量下滑至 120 万册，但在《美少女战士》的连载第二年，《好朋友》杂志发行量创下了 205 万册的历史记录。
在周边售卖上，动画热播的五年中，万代为其推出了 1200 种相关周边，累计销售额达到 1000 亿日元。截止 2001 年3 月，各式《美少女战士》变身器销量达到 280 万个。
90年代电视上美少女战士玩具的广告
当年缠着父母买变身魔法棒的少女们长大了，周边也在与时俱进。万代先后出品了美战系列饰品挂件、化妆品、文具、床上用品等等，旗下的美妆品牌Creer Beaute也有美战系列粉饼、眼线笔、腮红、唇膏、香薰等等美妆护肤类商品，与其他时尚品牌的授权合作也在持续进行。
4岁就在电视台看《美少女战士》，今年26岁的A酱，每年都还有固定的美少女周边花销。刚工作的时候，她的化妆品几乎全被《美少女战士》承包，“从眼线笔、隔离、粉饼到唇膏，甚至还有眼药水，可以说一应俱全。”
为了集卡，她还吃过联名授权品牌的近一百块威化饼。“后来实在是吃不动了。美战的周边实在太多了，饼干模具、厨房菜板、围裙、锅之类的。总之只要你有钱，周边几乎可以包办生活……如果放开了买，我可能会破产吧。”
第一个入手，也是她最希望复刻的周边，是小时候买到的一本简体中文翻译的原画集， 28元一本，如今已被炒至上千元。这本原画集在后来被她翻过无数遍，成为她的审美启蒙之一，“日本的少女漫画家们当时深受艺术大师穆夏的影响，原画集中不仅出现诸多花与少女的场景，有些还使用了珠子、真花的拼贴设计。”
武内直子的原画集
绚丽华美的原画，与武内直子自小被熏陶出的审美有关。她出生于日本“水晶之都”山梨县一个富有的珠宝店家庭，从小就和各类宝石打交道。此外她还对天文学感兴趣，常通过天文望远镜观察天空，痴迷于《宇宙战舰大和号》等以太空为背景的动画，后来，宝石和天文学成了《美少女战士》世界观的基石。
动画中保护世界的水手战士们对应的正是九大行星，后期战斗时会在宇宙间穿梭，有反派的名字直接叫“水手银河”。战士们装饰上都有各自设定的宝石，初期四大天王的名字均改编于宝石的名字。
武内直子的时尚品味，让作品中的穿搭历久弥新。头部时尚媒体gogoboi、徐老师都曾分析过动画中的角色穿搭，国外也有博主定期更新“跟着美少女战士穿衣服”。动漫中的几个重场戏中，也曾模仿过Chanel、YSL等高定服饰。
如果说时尚元素是让少女们翻开这部漫画的理由，那么真正让它成为时代分割线的，还是其精神内核。
《美少女战士》开启了少女战斗系漫画的新时代：变得漂亮不是为了取悦男性，变身后的少女要扛起拯救世界的重任，在此前这是少年漫“垄断”的资格。
月野兔在战斗时，现实中的日本女性也正翻开新的篇章。彼时正值日本经济腾飞，女性的心愿不再是只做家庭主妇，而是也想加入职场，成为与男性平分秋色的存在。无论漫画版还是动画版，都有鲜明的女性主义立场，“女孩一定要坚强一点，要保护你喜欢的男人喔！”“男尊女卑是封建时代的残余”等台词多有出现。
不过如果奔着看战斗场面来看《美少女战士》，或许就要失望了，漫画和动画里都没有着墨太多，战斗与其说是战术的比拼，更接近心理的博弈。小贝告诉毒眸，漫画中几乎所有反派的战斗方式，都是抓住水手战士们的阴暗面去操控他们，当然最后都会被主角摧毁。月野兔也不屑于走“获得某个宝物就能变强大”的捷径，她告诉想要窃取宝物的同伴：“力量不是可以得到的，而是产生出来的。”
漫画中也不乏有对终极命题如“世界为何而存在”的思考。漫画的最后一卷，月野兔所有同伴都在战斗中死去了，来自更遥远的未来的Sailor Cosmos刚从一场惨烈的战争中脱身，请求女主消灭她毁灭世界，也毁灭战争和苦难。
但月野兔说，“战争不会那么简单就结束的。就算消灭了这个银河，未来肯定有其他的银河源源不断地诞生。所有的一切，就是这个宇宙啊。”
流行符号的门槛
作者的本意没有传递给更多观众，终究是一种遗憾。武内直子也曾在漫画单行本中表示，动画剧情和漫画剧情差异较大。
新版动画的推出，最初看起来像是这个遗憾的圆满：2014年7月，《美少女战士Crystal》正式播出。新版全方位的忠实原著：画风是原著中的锥子脸，故事不再是像过去“单元剧”一般的递进。它计划推出五季，正好对应的是原著中的五个章节。土萌萤的父亲不用再被美化，反派的多样心境也有了呈现的机会。
《美少女战士Crystal》
但与前作的热度相比，新版只能说是不温不火。小贝也对毒眸说，前两季有大量明显的作画崩坏，以至于虽然第三季作画有了明显改良，依然无法挽回新版的口碑，在国内的影响力也不可同日而语。豆瓣旧版动画第一季有近6万人评分，新版动画第一季仅有不足5千人。
新版剧情也清晰地示范了，如果《美少女战士》不魔改会发生什么——
变身不再是每集的固定剧情。看过多次漫画的小贝对毒眸介绍，漫画进行到后半段，基本上所有战士的变身都会集中在一两页里完成，“每个人有个局部特写就算完成了。”这也就意味着赞助商少了明显的“广告位”，不再有指甲油、变身器等开发的空间。
遵循原作，也意味着动画中会出现一部分的伦理争议。原作中的重要人物，是月野兔与地场卫的女儿小小兔。她从未来穿越回来试图拯救世界，但来到陌生环境后，小小兔格外依赖父亲，甚至产生了与母亲竞争的心理，这种心理也被反派利用，引诱其内心黑暗面，让小小兔化身黑暗淑女夺走地场卫，甚至强吻了他。
虽然新版作品遵循了原作的“青年向”，但它与旧版动画存在的认知差异也向观众提出了问题：如果92版动画遵循的是新版的改编，它还会有如今的风靡吗？
现在仍沉迷《美少女战士》，并将其视为人生最爱动画的小贝与A酱都对毒眸表示：并不会。
“毕竟小孩子能看的大人也能看，只是你会觉得幼稚，但是大人能看的小孩子能看吗？这个受众基数就不太一样。”小贝认为。彼时的日本动漫从青年向改编成普适度更高的剧情，并不少见，《名侦探柯南》《圣斗士星矢》都做过适度的改编，同时，那个时期的日本动画会在国内多个电视台轮番播出，对青少年的影响力更大。
《美少女战士》对她们的影响还在继续。月野兔和地场卫的声优成了小贝最喜欢的两位声优，她对两人配音的作品如数家珍，同时也一直在B站输出着《美少女战士》相关的科普向视频以及生贺视频。
对于A酱来说，《美少女战士》是最早的性别平等启蒙。长相英气，常以男孩形象示人的天王遥也曾说“不要因为你是女人，就觉得自己打不过男人”。“武内直子强调只有女孩才成为水手战士，所以是美少女战士。”在她看来，这部作品讲的其实是一群迷茫的女生如何寻找自己人生道路的故事。每位战士除了保护地球之外，也各自在为自己的梦想努力，比如天王遥的梦想就是赛车手。
赛车手天王遥
她在音乐方面的喜好，以及对天文的兴趣，也源于这部动画的影响。一直很喜欢爵士乐的她突然开始想，没有系统了解过此类音乐的她怎么会喜欢上呢？后来听完《美少女战士》原声带后才发现，“原来我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听过这么棒的爵士了。而且如果没有《美少女战士》，我可能不会有朝一日跑到肯尼迪航天中心看火箭，也不会喜欢看舞台剧。”
她们在很小的年纪，接触到了低龄向改编的《美少女战士》，由此进入了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不少粉丝都是如此——《美少女战士》用低龄化的改编放低了剧情的门槛，让双马尾的月野兔作为美与正义的符号流行世界，更多的人不仅因此翻阅了原作，也以它为圆心建构了对世界更丰富的认知。
或许只有糖衣包裹下的《美少女战士》，才有机会影响更多人。
文 | 符琼尹
编辑 | 赵普通
参考资料：
1.几原邦彦：《美少女战士》与日本动画的商业性 ，北京大学元火动漫社新媒体刊物《原火》
2.美少女战士持续战斗 25 年，它是靠什么续命的？ 好奇心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