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翻译】泰兹卡特里波卡 - 第一章(二)
原作:佐藤究
翻译:T & K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请尊重翻译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
第一章 脸和心脏(二)
====================
03
二〇〇二年三月二十日礼拜三,土方科西莫(コシモ)出生于川崎区的一家医院,记录的出生时间是凌晨四点零八分,体重四千三百克的超大新生儿。
父亲土方兴三是日本黑社会的干部,母亲卢西娅是在父亲所经营的俱乐部工作的墨西哥人,两人正式结婚后,卢西娅的暂居资格获得承认,儿子加入了日本国籍。
因为不喜欢婴儿的哭声,父亲离家别居,二十三岁的卢西娅不得不独自抚养儿子,无依无靠,无亲无友。
在川崎,移居的外国劳工虽然很多,但墨西哥出身的人是极其稀少的存在,也没有特别的圈子。结婚后的卢西娅更显孤独,物质上虽得到了满足,内心却越来越空虚。
这样的空虚,正是应了她的期许。
可人往往会被自己所求之物伤害。
以儿子的诞生为契机,本应舍却的故乡景色又重新浮现在脑海里。眼前又冒出了一个孤独而渺小的人,和自己一般无二。到底该和他交流什么呢?他的根又扎在哪里?哥哥那铭心镂骨的尸体,哭天抢地的父母,我所拥有的,净是空虚和仇恨。
卢西娅心想,除了罪孽深重的记忆之外,自己真的是一无所有。
卢西娅感怀过去,并没有教身为日本人的儿子说日语,而是每天把在旧书店西洋书架子上找到的西班牙语圣经念给他听。瓜达卢佩圣母(Nuestra Señora de Guadalupe)的传说,虽在正典上不见记载,但对于墨西哥人而言却是无可替代的。她也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说给儿子听。
她还回忆起了只去过一次的首都墨西哥城,她在那里看到了绚丽的独立日节前庆祝活动。九月十五日的下午十一时,在宪法广场(Zocalo)熙熙攘攘的人群面前,站在国立宫殿露台上的总统敲响了多洛雷斯(Dolores)的钟声,高呼墨西哥万岁(Viva México)。人群的喊声与之遥相呼应。
墨西哥万岁(Viva México)!墨西哥万岁(Viva México)!
*
烟火在夜空中绽放,代表国旗的绿、白、红的三色光耀眼夺目。接着空降部队从天而降。卢西娅和哥哥一道行走在模仿巴黎香榭丽舍大道而建的墨西哥改革大街(Paseo de la Reforma)上,被多到难以置信的烟花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所压倒——
卢西娅热泪盈眶的眼睛不知不觉地在空中徜徉着,渐渐区分不清记忆和现实。对于年幼的科西莫来说,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唯有一直凝望着母亲忘我说话的脸庞。
*
科西莫既没有去保育园,也没有上幼儿园,一直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父亲只是偶尔露个脸。科西莫在家看电视时学会了日语,待稍微长大一些,还会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小收听广播。虽然听得懂说话,但完全不会读写。作为日本人升入当地小学的他完全跟不上课程,为此遭到了同学们的嘲笑。
*
二〇一一年,神奈川县实施了《排暴条例》——正式名称为暴力团伙排除条例——土方兴三的生活急遽陷入困顿,三年前的雷曼事件造成的损失业已无法填补。在这种状况下,帮会所涉及的账户被接连冻结,根据条例,高档俱乐部的经营权也被迫放弃,他集中精力经营仅剩的港湾仓库,试图重整财政,但和那些视条例颁布为良机,从横滨市进入的同行中国人相比,已经大为落后。
土方兴三卖掉了爱车,成天借酒撒泼。他开始用自从升任干部以来就很少干的街头斗殴来缓解压力,还殴打暴走族年轻人和小混混,让他们脱得精光跪在地上。
他每每在看守所里过夜,憋着一肚子火回家,毫无缘由地殴打卢西娅,年幼的科西莫就这么看着被可怖的父亲欺侮的母亲。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着。卢西娅越来越少言寡语,变得面无表情,最后连饭都不做了。
九岁的科西莫学着自己做饭,吃了开水烫的菠菜,在平底锅上没能敲碎壳还弄散了黄的荷包蛋。当他把冰箱里的鸡肉放进锅里煮熟,撒上盐吃的时候,感觉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味的东西了。从那以后,只要他在冰箱里找到鸡肉就一定会吃。
*
科西莫的母亲虽说未尽育儿责任(Neglect),但也偶尔会出门采购,待她买了最低限度的食物和日用品回来后,不知何故变得精神起来。与其说是精神,倒不如说是异样的活力,称之为兴奋更加贴切,甚至会又唱又笑又跳。
讽刺的是,给予卢西娅活力的,正是她恨之入骨的毒贩所售,漂洋过海来到川崎的商品,只要不是黄金粉(Polvo de Oro)——即毒贩最看重的可卡因,不是可卡因就行。卢西娅以这样的理由,逃避着对自己的背叛。
“这样是不对的。”她手握着注射器,对不明就里的科西莫说,“我不会用鼻子吸,只是轻轻扎一下而已。”
*
科西莫总是饥肠辘辘,他不愿上学,没有朋友,课程也跟不上。因为没交伙食费,所以每天都要听到老师的抱怨。
就读小学四年级的那年春天,科西莫从家走到多摩川,把书包连同里面的课本一起甩了出去,抛进了水流之中,从第二天起就不去学校了,然而没人对此说什么。笑嘻嘻的母亲早已神志不清,生活在幻觉中,刚刚还是一脸空虚地坐在那里,忽然间就会跳起舞来。
科西莫从母亲的钱包里抽出纸笔去了肉店,买了便宜的鸡胸肉,下锅煮熟,撒盐,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连骨头都咬碎,一滴汤也不剩地喝进肚里。
明明吃的是营养不均衡的简单食物,可科西莫的个子却一天天蹿高了。盥洗室的镜子被母亲用瓶子砸碎,每当科西莫从布满龟裂的镜面里看到自己,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自己的肩膀宽得出奇,手脚像棍棒一样细长,两颊凹陷,脱去衬衫后,现出了突起的根根肋骨。
十一岁那年,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一米七了。
听着身陷噩梦的母亲嘟囔着的西班牙语,他就这样睡到黎明时分。六点起床,吃的还是鸡肉早餐。洗完餐具,把水注入代替水壶的空罐子里,拿着罐子和从父亲房间里偷来的小刀,去了川崎区的儿童公园。
这是科西莫每天必做的功课。
他拾起儿童公园的枯枝,坐在长椅上,用小刀削着树皮,当树枝表面变得光滑的时候,就在上面雕缕出细致的纹路,从圆形,三角等图形,到狗,鸟等图案,花式各不相同。
在儿童公园,除了科西莫外还有一个常客,那是每天清早一定会出现的轮椅老人,他头戴破旧的针织帽,身穿深蓝色工作服,靠自己的力量推动轮椅的轮子。他的左手缺了小指和无名指。
轮椅老人每天必做的事,就是在长椅旁抽烟,阅读自行车赛的预测报纸,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用红铅笔在车手的名字上做标记。
每当科西莫口渴,就喝一口罐子里的水。虽说儿童公园里也有自来水,但若手边有水的话可以把精力集中在木雕上。少年就这样不停地在树枝上刻着花纹,轮椅老人则埋头读着预测报纸,两人都似不曾看到对方一样,完全没有干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之间都未交一言。
*
某个礼拜六的清晨,六个高中生来到深夜聚集过的儿童公园寻找失物。从未这么早去公园的他们,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孔,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轮椅上的“老头”印象中见过几次,但坐在长椅上的家伙却不认识。他皮肤黢黑,黑色的眼睛比日本人大,颜色也更浓,看起来像外国人。
站在这六人最前面的少年,穿着最新款的“PUMA”的教练夹克,手腕上戴着刚从盒子里拿出来的“Grand精工”腕表,这些都是用打电话诈骗老年人得来的钱买来的。
“你好。”身穿教练夹克的少年用爽朗的声音叫道。
“你是住在这附近的吗?”
科西莫没有回答,只是埋头继续在树枝上雕刻图案。
“你有见过掉在长椅上的耳机吗?那是我很喜欢的东西。”
科西莫依旧没有回答。
穿着教练夹克的少年弯下腰端详着科西莫的脸。
“你是秘鲁来的?”他一边问,一边点上了一支烟,昨晚他们在这个公园里吸了大麻,但天亮是不敢吸的。
“喂——”少年又说,“有个词叫‘鹿十(Shikato)’,你知道它为什么代表‘无视’意思吗?外国人可能不知道吧。那我就专门告诉你,有个叫‘花牌’的卡片游戏,就是那个纸牌上的图案。是代表十月的牌,鹿扭头背着月亮,鹿和十就是鹿十。那为什么是鹿呢?我从赌场的大叔那里学来的是‘被小觑了’的意思。不是虎和狼,而是像鹿一样弱小的家伙。所以绝对不能被‘鹿十’哦。我这人还挺好的吧?已经提前跟你讲清楚了。”
就在夹克少年喋喋不休的时候,另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蹑手蹑脚地绕到长椅后面,迅速地用胳膊绞住了科西莫的脖子。虽说姿势不太到位,但确乎是柔道里的裸绞。由于气管被胳膊压迫,科西莫开始挣扎起来。
“这家伙还挺有劲的!”大块头少年大喊着,“你们也来把他按住。”
其他同伴跳了过来,四个高中生合力按住了十一岁的科西莫的手脚。树枝从科西莫的手指间落下,小刀也掉了下来。
夹克少年拾起小刀顶着科西莫的脸,科西莫因为呼吸困难而面色通红。
“别给我搞什么‘鹿十’,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要是不会讲日语,就说‘Hello’或者‘Buenas’好了。”
少年将小刀愈加贴近科西莫的脸,终于顶到额头上。纵向割裂的伤口淌出鲜血,兴奋的少年又水平划了一刀,红色的水流顺着科西莫的脸潺潺而下。
而长椅旁的轮椅老人,对骚动置若罔闻,继续读他的预测报纸。而老人也未进入任何人的视线,像是滚在路边的石头一般。
“明天先把保护费交上来吧。”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抬脚踢飞了长凳上的空罐子。
“还是算了吧。”轮椅老人突然说了一句话,这也是科西莫头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在少年们的视线集中之处,轮椅老人从自行车赛预测报纸上抬起脸来。
“他可是土方家的孩子。”
按着科西莫的少年们一脸震惊,立刻放开了手。压着气管的手松了开来,科西莫的眼里噙满了泪水,痛苦地咳嗽着。
夹克少年逼近了轮椅老人。
“老头子,别给我胡扯。”
“你要这么想的话就继续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有证据吗?”
“要个屁的证据。”轮椅老人说道,“你把这个小家伙带到事务所问问看,我也一起去,怎么样?”
面对举着手指残缺的左掌笑盈盈的老人,少年们脸色大变,顿时默不作声。要是老头所言非虚,那可不是挨一顿围殴就能解决的了,搞不好连家都回不去。
六个少年没有理会咳嗽不止的科西莫,而是像比赛前围成一圈的选手一样,把脸凑到一起,小声说着黑社会的名字。虽然科西莫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无论是黑社会的名字,还是父亲的事,都和他毫无瓜葛。他调整着呼吸,慢慢站了起来,走向了刚才还勒着自己脖子的大块头。虽然对方是高中生,但就身高而言,还是科西莫高他一头。科西莫伸出右手揪住大块头的头发,不顾对方吃惊之余激烈抵抗,直接将其撂倒在地,几乎是狠砸猛摔的气势。
对瘦削的身体而言,这是难以想象的膂力,其余五人看得瞠目结舌,科西莫的手指之间,还缠绕着少年被扯断的头发。
仰面倒地的少年头部遭到撞击,动弹不得,夹克少年立刻捡起石块砸向科西莫。石块撞在科西莫的脸上,发出一记闷响,右颊开裂鲜血淋漓,嘴巴也被打破了。剧痛激起了科西莫的怒火,他用恐怖的眼神瞪着夹克少年。
夹克少年和科西莫一样,是在川崎长大的,亲眼见过好多飞扬跋扈的大人。“惩役太郎”——这是即便在黑道之间也被厌恶,无法控制暴力冲动的最底层组员们。他们翻来覆去地重复着入狱出狱。有个“惩役太郎”狠揍了一个在夜总会撞了他肩膀的小混混,连打了几十拳,最后用胶带封住了他的嘴,开车把他带去了多摩川,然后把捆住了手脚的男人一个人放到钓鱼用的手划船上,将其放流到多摩川。小船在河口附近被发现,男人好歹没在东京湾漂流。但遭到逮捕的“惩役太郎”却毫无惧色地对刑警说,如果我要杀他,一开始就不会把他放在船上,我这么做有问题吗?
此外,少年还知道“激进狂徒”的事,那是浸淫于毒品之中,已经完全神志不清的瘾君子。有个女性的“激进狂徒”从堀之内的公寓三楼一跃而下,赤脚走在柏油路上,拖着露出骨头的右脚进了对面的咖啡店,把手伸进自动门旁的水槽,抓住正在游动的金鱼,然后面带笑容把金鱼一条不剩地吃光了——
和那些大人们一样,无法正面对抗的对手正站在少年跟前。流淌的鲜血令他的眼睛泛着红光,裸露在外的牙齿也被染得通红。看起来像是和人类相去甚远的动物,仿佛袭击了某人之后沾上了血。
少年除了捡起的小刀之外,还带着自己的蝴蝶刀。他本能地感到了危险,对手是“惩役太郎”和“激进狂徒”的同类。
大事不妙,他心想。固然有他爸的问题,可这家伙才是最大的问题,一旦纠缠起来就绝不善罢甘休,不惜一死。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不正常的。
“宰了你(Te Mat)!”科西莫用西班牙语宣告道。
“等下!”少年被凶恶的杀气压倒,拼命抑制着想要逃跑的冲动,勉力挤出了声音,“对不住了。”
被吓坏的少年咬紧牙关,掏出身上的钱,塞进科西莫身上的那件廉价卫衣腹侧的口袋。这是撤退的信号,少年们想撇下倒地的同伴逃跑,但在轮椅老人的怒吼下,只得留下了两人,试图将晕厥的同伴扶起来,却扛不住重量。被科西莫用一只手撂倒的高中生体重超过八十公斤。大约过了半分钟,那个少年悠悠醒转,一脸茫然地交替看着两人。他是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少年借着两人的肩膀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离开了儿童公园。
*
科西莫捡起折断的树枝,将滚落的小刀和空罐子轻轻放在长椅上。他走到公园的取水处,拧开水龙头,一边往额头和脸颊的伤口上冲水,一边想着轮椅老人的事。
科西莫回到长椅上,轮椅老人向他打招呼说:
“可真是无妄之灾啊。不过打架的水平不错,遗传了你老爸吧。”
“你知道我的事吗。”
“知道。你妈是墨西哥人吧。”
“好痛。”科西莫按着头上的伤口嘟囔着,然后又摸着脸颊,用西班牙语说“就是这个地方(Meu Duere Aki)。”
“回去用冰敷一下吧。”
“嗯,再见。”
“喂,等下。”老人叫住了科西莫,“小家伙,他往你那腰包里装了多少钱?”
“——腰包?”
“肚子上的口袋就叫‘腰包’。”老人看着科西莫,指着自己的肚子。
科西莫拂去缠在指尖上的头发,在口袋里摸了摸。当他掏出三张皱皱巴巴的万円大钞时,老人像是给人看病的医生一样漫不经心地伸出胳膊,从科西莫的手中拿过钞票,把两张揣进自己怀里,然后把一张还给科西莫。
“赚了不少零花钱嘛。”老人嗤笑着说道,张开的嘴里几乎没剩下板牙,“小家伙下个礼拜也要参加自行车赛吗?”
04
秋风吹拂着额头和脸颊上快要愈合的伤痕,科西莫和往常一样,坐在儿童公园的长椅上,一门心思地在捡到的树枝上雕刻图案。
轮椅停在长椅边上,不过老人并没看他的自行车赛预测报,而是盯着用上周比赛赢来的钱换的便携式小电视的屏幕,用插在上面的耳机听着声音。
一直在挥动着小刀的科西莫蓦然瞥见一个影子,抬头一看,轮椅已然不知不觉移动到了跟前。
“很能干嘛。”老人盯着科西莫手里的树枝说,“那边的一排是麻雀吗?”
“乌鸦(Cuervo)。”科西莫先用西班牙语回答了一遍,然后又用日语重新回答,“是乌鸦。”
“那可对不住喽。”老人说道,“就算这样,在这么小的树枝上雕刻也很费劲吧?不如换个粗的雕,怎样?”
“费劲?我不觉得。为什么会费劲?”
科西莫回到了他的工作中去了。尽量选择细的纸条,这让他乐在其中。专注于此的时候,连饥饿都能忘却。
老人转动轮椅的右侧车轮,换了个方向。然后像是心血来潮似地转过了九十度,扭过身子对科西莫说道:
“川崎玩的是自行车赛和赛马,投球也挺好玩的,小家伙,你见过吗?”
在科西莫回答之前,轮椅老人就拔下了耳机插头,把刚买的便携式小电视拿给科西莫看。小小的屏幕中,几个大个子男人正在争抢一个深橘色的球,其中一人把球砸到地上,反弹回来后又拍下去继续跑,接着猛地一跃而起,只见他在空中晃过对方的手臂,将球抛进了头顶的球网中。
“不错。”轮椅老人微笑着,对着口袋威士忌瓶喝了一口,暖了暖被秋风吹凉的身子,“要是能用这个赌钱就好了。”
科西莫探出身子,盯着小小的屏幕,记得自己曾在小学的课堂上玩过类似的游戏,可已然记不清名字了。
和那个一样吗?可能不是吧。
看着球场上纵横驰骋的高大球员们,科西莫将其和镜子中自己的身形重叠在了一起。不过,这些互相争夺深橘色的球的男人们,应当比自己更壮,更快,也更有力量吧。攻守交错得目不暇接,得分瞬息万变。科西莫一直盯着屏幕,眼珠转个不停。选手们撞在一起,一个人倒在地上,站在的男人低头看着摔倒的对手,哨声响起。稍事中断后,游戏又开场了。奇怪的是撞在一起的两人竟然没吵起来。科西莫看着小小的画面,一片颜色褪去的银杏叶飘落在他的头上。
“好看吧。”轮椅老人说。
“这些人……是做什么的?”科西莫问。
科西莫原本是要问这个游戏的名称,但轮椅老人却报出了一个电器制造商的名号,那个在川崎置有据点的企业名乃是老人所支持的业余球队的名称,但科西莫把这误当成了运动的名称,他像圣经中的祈祷语一样一边嘟囔着公司名,一边看了这场比赛的后半段。
*
轮椅老人离开后,科西莫孤身一人待在儿童公园里。直到夕阳西下,他终于收起小刀,拿着花了一天时间刻出图案的四根树枝,走向机械零件厂的旧址。影子在科西莫脚下的道路上被拉得老长。这是一家受雷曼事件的余波波及而倒闭的工厂,虽然备件和设备都被拉走了,但建筑物本身并没有拆除,成了名副其实的废墟。禁止入内的公告牌,遍布的铁丝网(Púas),让人没法轻易涉足。这是轮椅老人提到的地方,听他讲,一到晚上,毒贩和顾客就会从铁丝网外翻进来做生意。
科西莫知道自己的母亲也在吸毒,是母亲亲口告诉他的。注射进手臂的是非可卡因的毒品。科西莫心想,妈妈(Madre)也会为了毒品来这里吗?
废墟西侧的预制板墙即将坍塌,从那里可以稍稍靠近建筑。科西莫将手里的树枝抛向了肮脏的铁皮屋顶。
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上堆满了树枝,让人联想道乌鸦的巢穴,这些全是科西莫的作品,上面的新枝条颜色鲜亮,而下面的枝条则转为了黯淡。雕上纹路的树枝全被他扔上了工厂旧址的屋顶。这是科西莫自己定下的规矩。
离开即将坍塌的预制板墙,科西莫摸了摸卫衣口袋,拿出那张哭丧着脸的高中生塞给他的一万円钞票,仔细端详着。
他心想,用这笔钱或许能够买到老人告诉他的那个游戏的球。那个游戏就是跑着争抢球再抛进网里的运动。
他想了好一会体育用品商店的位置,然后沿着新川向西走去,翻过境町的人行天桥,进入了街对面的小巷。
科西莫来到老夫妇经营的体育用品商店,店里冷冷清清,他吸着鼻子,报出了电器制造商的名号,老夫妇便将指引科西莫去了附近的一家电器店。在那家电器店里,科西莫重复了一遍同样的问题,然后便被领到了一个摆放着各类灯泡的货架边。他呆然地站着,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没买到球的科西莫灰心丧气地踏上了回家的路,在他越过境町的人行天桥回家的路上,与一群小学生擦肩而过。
爱我川崎,爱之城市——他们唱的是《垃圾车之歌》。这首歌科西莫也知道,原本的歌名是《我爱这可爱的城市》,但对孩子们而言就是《垃圾车之歌》,因为垃圾车总是放着这首歌。小学生们唱着歌,突然跑到了人行天桥的栏杆前向下张望,发现了蹬着自行车的同学。于是他们不再唱歌,一齐喊了起来——
“你去哪呀!”
骑自行车的男生吓得刹住了车,抬头望向天桥。听着小学生的笑声,科西莫独自拾级而下,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
母亲正在公寓的房间里看着电视。父亲已经放弃了高档俱乐部的经营权,而母亲则在另一家俱乐部找到了工作。
是在工作吗?科西莫心想。母亲难得神志清醒。
只见她梳着头发,化了妆,穿着漂亮衣服,散发着甘甜的香气,就连指甲也做过了。比起科西莫,她更小更瘦,颧骨也明显地凸起。即便如此,当她不嗑药的时候,真的算得上是一位美丽的母亲。
通常科西莫都是默默地从她的钱包里拿出钱,但母亲难得清醒,科西莫便向他索要零花钱,哪怕会被拒绝也不想放弃。
“太缠人了(Eres persistente)。”
即便被她用强烈的语气责备,科西莫还是很满足,他想讨要的并不是零花钱。
05
随着个子的长高,科西莫学会了偷很多东西,路上停着的自行车,家居超市卖的衣服,鞋子,还有雕刻刀。食物倒是没怎么偷,他都是用从母亲钱包里拿来的钱购买鸡肉。
从科西莫十二岁开始,住的地方就变了。由于受到排爆条例的限制,父亲的收入进一步减少,于是不得不搬出一直居住的川崎区公寓,全家迁居到同在川崎市高津区的公寓。父亲学生时代的友人在一楼经营五金店,同时出租二楼的房子赚取收入。
一家人得以免押金和礼金入住到了空出来的房间,但土方兴三一如既往几乎不着家,他似乎并不认为那里是自己的家,即便偶尔露脸,也从没给过妻子一分钱生活费。
母亲用在俱乐部上班挣的钱付了房租,余下的钱陆续在毒品上消耗殆尽,就连俱乐部的同事也在卖她毒品。
*
比先前更小的房间里撒满了垃圾,母亲脱下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每当大型卡车从公寓附近的府中街道行驶时,从地面传来的震动就会令窗玻璃颤抖不已。
清晨在五金店的二楼醒来,去不了熟悉的儿童公园,也见不到轮椅老人,令他觉得很是孤寂。但科西莫也早已习惯了孤独,他很快就找到了另一种取乐方式。
他骑着偷来的自行车去了中原区的等等力绿地,穿过宽阔的绿地,就来到了“等等力竞技场”,在窗口买票观看比赛。只要戴上母亲的保险证,就能以中小学生的票价入场。那个游戏的名字叫做“篮球”,轮椅老人告诉他的不过是总部设在川崎的一家电器制造商的名字。搬到高津区的科西莫总算凭借自己的力量理解了这一事实。
十二岁的科西莫身高已经超过一米八,等等力竞技场大厅里见过科西莫的人都以为他是当地的篮球少年。虽说本人从未接触过篮球,甚至连规则都不清楚,但他还是很乐于观看比赛。
体育馆的观众席有很显眼的空位,支持业余球队的多数是企业的相关人员,普通粉丝少之又少。科西莫将兜帽拉得低低的,总是独自坐在二楼隐蔽处的座位上,这些人真高大啊,科西莫心想。总有一天自己也能变成这样的吧。
科西莫最喜欢的是一个威严如巨木般的黑皮肤大汉,名叫凯利·杜卡斯,身高两米一,体重一百二十公斤,位置是中锋。那天,电器制造商的球队凭借下半场出场的杜卡斯的出色发挥,逆转局势获得胜利。离开了体育馆后,科西莫骑着自行车前往中原区的一家大型体育用品商店。前两天他已经预先检视过店里的东西了,当店员开始验收送进店里的货物时,科西莫把手伸向了人工皮革材质的七号篮球。有生以来头一遭接触比赛用球的科西莫,能够用他修长的手指像成年人一样单手抓球。科西莫昂首阔步地走出商店,将战利品甩进自行车兜里,以比平时更快的速度蹬着踏板,品尝着逆风的滋味。
*
第二天早上他起了个大早,去了之前住过的川崎区。科西莫从未单独坐过火车或公共汽车,出行方式总是自行车。
他想把球拿给轮椅老人看,于是去了儿童公园,可那里只有闲荡的鸽子,空无一人。坐在长凳上等了许久,可等到中午老人也没有出现。在树枝上雕花的小刀也没带来,百无聊赖的科西莫就模仿球员带球,以投篮的心态把球撞在银杏树上玩耍。一直等到天黑,老人还是没来,科西莫只得把球装进自行车兜里,蹬着踏板回到了高津区的公寓。
*
那个轮椅老人出了车祸,已经去世了。那是在科西莫久违地前往儿童公园的六天前,被口袋威士忌灌醉的老人误操车轮,摔到了途经川崎区的第一京滨公路——国道15号——的车道上,连人带车一起被运送大量砂石的十吨重卡车碾得粉碎,支撑老人体重的铁架瞬间弯曲,脱落的螺丝和螺栓飞到对面的车道上,在柏油路面上闪闪发光地跳跃着。
神奈川县警第一交通机动队和机动车警察队将事故现场用警示线围了起来,在旁边车道上不停驶过的重型卡车的尾气漩涡中,交通事故调查科进行了事故勘查。警察们对十吨卡车的刹车痕迹,大灯碎片,口袋威士忌瓶的残骸,碎肉都分别拍照,仔细回收。对向车道也进行了临时封闭,当警察们捡拾散落的轮椅零件时,交通事故调查科的一个人找到了一根奇怪的树枝,上面有着手工雕琢的乌鸦纹样和几何图案,可能是老人的私人物品,若是如此,就必须将之交给遗属。
如果遗属真会出现的话,交通调查员心想。
他拍了照片,拾起树枝,将之轻轻放进保管用的塑料袋里。
*
拿到七号篮球的科西莫为自己制定了新的一日行程表。在五金店二楼睡醒以后,就拿着小刀,篮球,水煮青花鱼罐头和装着自来水的塑料瓶,一路走到多摩川的河岸边。他不会立刻打起篮球,而是先捡树枝,雕刻到中午时分,由于没戴手表,所以就以饥饿感来衡量时间的流逝。做了一半的树枝就暂时藏进草丛,第二天接着做。
吃了水煮的青花鱼罐头,喝着瓶装的自来水,在河滩上睡个午觉,天黑时分再抱着篮球去往沟口绿地。即便天寒料峭,也要在外面呆到傍晚。和之前一样,即便早早回家也无事可做。
放学途中的初中生和高中生都在低声询问那家伙是什么人。科西莫到了沟口绿地,就不停地练习着连基本规则都不懂的运球,模仿凯利·杜卡斯的跳跃扣篮,在头顶伸出的粗壮樱花树枝上荡来荡去,一只受惊的乌鸦惊叫着逃了开去。科西莫就这样吊了一会儿,晃动着悬在半空的双脚。
*
上补习班的小学生在途中穿过沟口绿地时,给在暮色中打球的科西莫起了个“石像人(golem)”的绰号。
——你看到石像人了吗?
——看到了。
——他一个人在干嘛?
——打篮球。
——那是打篮球吗?他只是一停不停撞着树,要么就跟鸟说话,大概是疯了吧。
06
沟口绿地笼罩在一片蝉鸣之中,前往绿地前方图书馆的人流快步从科西莫身后通过,天色尚明,但闭馆时间已经近了。
十三岁的科西莫时不时打量着图书馆的来客,然后继续练习自创的运球。他从没进过图书馆,感觉那里有种跟讨嫌的学校相似的气氛,哪怕翻开书也读不懂汉字,绘本和图鉴虽说看起来挺有趣,但他并不愿意跟小孩子们凑在一起。
不多时,图书馆的大门关上了,西边的天际逐渐染成了赤色,就似完全无声的炸弹落在城里,火焰喷薄而出。不知不觉间,遮蔽天际的红色混杂了暗黄色和橘黄色,还能瞥见一抹绿色。漂浮的云彩看起来就像怪物的爪子在空中划出的伤痕。
夕阳愈加西沉,射出的红光转为了黑红的血色,悬在天际的云朵,带着碎裂内脏的生动与鲜活,描绘着残酷的画作,排成队列井然有序地继续飞行,向着西面挺近。在彻底分辨不出篮球和自己的影子之前,科西莫决定回家。她撩起T恤的下摆,抹去了额头上的汗水,一面悠闲地拍着篮球,一面在绿地上行进。夏蝉附在头顶的树上不住鸣叫,乌鸦在昏惑的天空中展翅飞过。
踏上归途的科西莫,脑海中浮现出母亲在五金店的二楼房间里宛如梦呓般嘟囔着西班牙语的身影。母亲会光着身子倒在门口,也会在厨房漏尿,还会时不时发出尖叫。
待来到车水马龙的府中街道,科西莫停止了运球,他并没有自信绝不会把篮球扔到马路上,球是他重要的朋友。左手换到右手,他交替用单手抓着球往前走去。
*
一楼五金店的灯还亮着,房东店主承包了磨刀的订单,天黑以后,附近的酒馆工作人员经常会拿着菜刀过来。
科西莫只在刚搬来的时候经过一次五金店,据说是父亲朋友的店主一面抽着香烟,一边对科西莫“哦”了一声,科西莫轻轻地行了个礼,草草地看了眼货架,寻找有没有可用于木雕的刻刀,要是有的话,他想偷一把回去,但这边只有烹饪用的刀具。他徒劳无功地看了眼并排放着的廉价金色水壶和商用的深底锅,就这样作罢了。
*
科西莫把篮球抱在胸口,踏上了设在屋外的楼梯,向二楼的房间走去,门锁是开着的,里面传来了一声惨叫。当科西莫推开房门时,时隔一个月才再次见到的父亲正踹着倒地的母亲,母亲像是在守护着怀里的东西,脸对着榻榻米,双手藏在肚子底下,长长的黑发垂落下来。父亲弯下腰,拽住了母亲的胳膊。
“好痛!”母亲用日语喊着,“别这样!”
“真烦人!”父亲恶狠狠地说道,“连胳膊都给你砍了!”
科西莫连鞋都没脱,站在门口张望着两人。他想起了母亲拼命掩饰着的手臂上青黑色的注射痕迹。爸爸(Padre)是为注射毒品的事情发火吗?科西莫心想。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再发脾气很不正常。
在盯着两人的过程中,科西莫觉察到了父亲的意图。他并非为注射毒品的事情生气,而是要抢夺母亲的戒指。母亲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镶着宝石的戒指。
*
在卢西娅把戒指卖掉之前,土方兴三打算自行变卖。
卢西娅嚎啕大哭着说“这是你给我的戒指”,可土方兴三知道那是骗人的,根本没有什么结婚戒指,这家伙早就把它卖掉了。
此刻卢西娅无名指上闪闪发光的是仲见世通俱乐部客人送的礼物,上面并排镶着五颗产自赞比亚的0.08克拉的祖母绿。这位客人很着迷拉美的女人,但卢西娅并没告诉他自己是土方兴三的妻子。
土方兴三遭遇了卢西娅出其不意的反抗,神色疲惫地抽了一支烟,不用烟灰缸就甩下了烟蒂,榻榻米上纤维上的焦灰逐渐晕散开来。
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鸣笛声,科西莫吓了一跳,土方岁三也是一样。只见厨房冒着火的煤气灶上放着一只不锈钢咖啡壶。壶口喷着雪白的蒸汽,发出了高亢的鸣叫。土方兴三发现儿子抱着篮球站在门口,便用阴沉的眼神看着他说“去把火关了!”
科西莫脱下鞋子走了过去,拧上旋钮把火熄灭。
“到这来。”父亲说道,“按着这个女人的胳膊。”
科西莫假装没听见,打算直接走去盥洗室,父亲粗壮的手指攥住了儿子的肩膀,科西莫低着头转过身子,面对着父亲。
“喂。”父亲叫了一声,一脸讶异地仰头看着儿子,“你怎么又长高了?平时吃的是什么?狗粮吗?”
好小。科西莫看着父亲暗自想道。和凯利·杜卡斯比起来,父亲就像个小孩。
让别人害怕得不敢对视的父亲,每次见到他都会迫力全失。身高一米七六的父亲并不矮小,手脚和脖子都很粗,胸板也很厚实,但若论身高,科西莫早就超过了父亲。改变的并非父亲,而是科西莫。科西莫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
儿子的脸上浮现出轻侮的神色。父亲的情绪激动起来,怒吼着甩了科西莫一巴掌。虽然毫不容情,但父亲还是以最大限度的理智克制住了自己,没有握紧拳头。要是用拳头打他,搞不好会把他打死。
这一巴掌本该用尽了全力,可科西莫却丝毫没有退缩,仍旧站在原地,连抱在手上的篮球都没有落下来,非但如此,仍旧咯咯地笑着。父亲仅存的一点理智也被浇熄,他挥拳殴打着儿子,就像在红灯区打架一样。
尽管如此,儿子非但没有倒下,反而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作为回击,儿子用拿着篮球的双臂狠狠地撞向父亲,把他推了出去。
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父亲气息凝滞,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张着大嘴喘气,好不容易才吸进一口空气,缓缓地坐起上身,抬头看着肿胀着脸颊的儿子,呆呆地愣了一会。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从未在打架时被人推倒过,不曾有过遇到这般对手的记忆。
这家伙膂力大得出奇。父亲心想。究竟是我的基因,还是他那嗑药的母亲的基因?一直在咳嗽的父亲迅速站起身子,粗暴地拉开厨房的柜子找起了菜刀,可一把都没找到。这个家里根本没有菜刀,由于神志不清的母亲会拿着乱挥,科西莫便把刀全扔了。雕刻树枝的小刀和刻刀则藏在壁橱里面。
几年前随身携带的匕首,如今已经不在父亲怀里了。时代变了,别说匕首,就连削铅笔的小刀也会被警察盘查。如今早已选择了催泪喷雾作为趁手的替代品,在世上谋生的人都用这种东西防身,这对父亲而言只是个恶劣的玩笑。
父亲一脚踢飞了厨房餐柜的门,整个脸因暴怒到扭曲,就这样破门而出。听着他快步跑下楼梯的声音,科西莫盯着篮球,心中暗想,爸爸一定会回来的吧。
正如科西莫的直觉,凶神恶煞的父亲回来后,手里攥着一把从五金店拿来的菜刀,那是附近的小饭馆委托磨刃的二十厘米长的牛刀,刚刚打磨完毕的刃纹就似傍晚急雨前的雨云般微微地闪着光亮。
父亲双眼充血,挺起牛刀刺了出去,科西莫冷静地躲开了。比起胡乱挥着菜刀的母亲,他的动作更容易预料。
父亲完全丧失了理智,试图刺死儿子。
面对朝着自己的腹部直刺而来的刀尖,科西莫将手里的篮球砸了过去,深扎进去的牛刀贯穿了人工皮革,篮球随着巨响爆裂开来,弹力顿失,仿佛死去一样掉在了地板上。
科西莫感到了极度的愤怒。父亲从死去的球上抽出了牛刀,再度向他袭来。两人扭打在一起,父亲砍了科西莫的头,虽说伤口不深,但滴滴鲜血掉落下来,在榻榻米上绘出了花纹。科西莫用左手抓住父亲的咽喉,用强劲的握力勒住了颈动脉,仅用一条胳膊的臂力就把父亲举了起来。
父亲惊愕而痛苦地瞪大了双眼,双脚浮在空中。科西莫下手毫不容情,跟父亲一般无二。
为什么要杀了我的朋友——科西莫叫道。
父亲的头砸在了天花板上,撞碎了电灯,玻璃碎片闪闪发光。灯熄灭了,父亲粗壮的脖子里响起了颈骨折断的声音。
*
在昏暗的榻榻米房间里,卢西娅目瞪口呆地看着儿子用左腕高举着丈夫的黑影,丈夫的脚尖无力地垂落下来,完全没有任何动作。
无法接受的现实混着常用毒品的幻觉,朝着卢西娅奔袭而来,淌着瀑布般的汗水,她走进了自己创造的现实。此时映在眼中的并非丈夫和儿子,是布里奥,肩膀奇宽,个子高大,被大家称为“肩”的那个令人怀念的哥哥。那个哥哥就在这里。哥哥亲手绞死了一个可恨至极的毒贩。卢西娅欣喜若狂,变回了那个十七岁的少女。
周围飘荡着龙舌兰草茎的香气,酒,龙舌兰酒,梅斯卡尔酒。哥哥报了大仇,所以大家要一起开宴会(Banquete),正当卢西娅准备宴会之时,突然视野一片漆黑,哥哥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卢西娅撩起被汗水浸透的头发,凝望着漆黑。死在那里的是哥哥,她再度陷入了绝望的深渊。哥哥果然还是被杀了。她看向自己手上的戒指,没错,她想。我被人追赶,差点被夺去了戒指。我不能交给他们,要把它换成钱离开这个城市,必须快点,快点。
她抬起头想要逃跑,却瞥见了一个可怖的大块头的背影,他似乎在看着她哥哥的尸体。接着那个大块头转过身来。
感受到了切身的危险,卢西娅将目光转向了躺在干草堆上的小型山刀(Machete),那是她离开库利亚坎时携带的武器。卢西娅甩着头发抓起山刀,朝着杀死哥哥的毒贩猛扑过去。
看见母亲拾起掉在榻榻米上的牛刀向自己袭来,科西莫大吃一惊,不由得挥拳向她打去。由于方才和父亲的搏斗,所以完全没法控制力道。母亲整个人砸上了背后的墙壁,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像断了牵线一般耷拉着头。
科西莫说了一声——
“妈妈(Madre)。”
*
见研磨完毕的牛刀被人拿走,五金店主犹豫着要不要报警,他吸了好几根香烟,侧耳倾听着二楼的声音。一连串脚步声中夹杂着某物破裂的声音。不会是枪声吧?一切都安静下来后,店主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可怖的景象。
传来了下楼的脚步声,店门被人推了开来。本以为出现的是杀死家人后浑身是血的土方兴三,但站在那里的却是他那高大的混血儿子。儿子两手空空,T恤上沾满了血迹。
“你被刺伤了吗?”店主问。
“就一点点(Sólo un poco)。”科西莫这般答道,指了指脖子上的伤。
“你爸在那?”
“请报警(Llama a La Policia Por Favor)。”
“什么?”
热血冲头的科西莫并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西班牙语,他一边想着对方为什么听不明白,一边重复了好多次,请报警(Llama a La Policia Por Favor)。
层层叠叠鸣响着的警笛声穿过府中街道,赤红的灯光将五金店的店门染成血的颜色。当警察们下了警车,打开楼上房间的门时,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正坐在墙边,把一个瘪掉的篮球抛向空中,没有照明的室内横躺着他父母的尸体。
“听得懂日语吗?”警察一边用手电筒冰冷而强烈的光束照着少年,一边冲他喊道。
-
欧阳杼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2-04-18 17:16:25
tatsu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小说翻译】痴爱眩晕,请君入梦 Part2 (36人喜欢)
- 【小说翻译】痴爱眩晕,请君入梦 Part1 (83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