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一)
注:本故事纯属虚构,谢谢。
1
2030年4月21日,老刘醒来,他没有忘记今天是伊的生日。
伊是老刘的老伴儿,哦,严格来说,她并没有正式地跟老刘扯过证,拜过天地,因为他们是在那场始于2020年的瘟疫中相识的,伊是老刘的子女们在网上给他找的保姆。
瘟疫持续了十年,伊也跟老刘相依为命了十年。
伊不是个有文化的女人,她皮肤光滑但是有一些暗沉,头发也多少又些毛躁,她干家务的时候习惯用一个土黄色的鱼尾夹一把把头发都夹起来,两鬓会自然地散落下几缕,她有时候会把那几缕头发撩上去掖在耳后,有时候则完全顾不上。
老刘中风很多年了,行动不太便利,但他日常仍然总想去街上走一走,瘟疫之后,他也没了这个机会。家里的活又有比他年轻的伊来打理,孩子们都在国外,他的每一天都变得没有移动的理由了。
老刘手里经常拿着一张过期的报纸,一拿一上午,就像一个真正的雕塑那样。
伊也不是个话多的人。
因为瘟疫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居委会担心居民不听管制偷偷外出捣乱,所以干脆把小区里的每家每户都加上了铁丝网,伊每天就通过这个铁丝网伸手去够门口的蔬菜和猪肉。
不过细心的她发现,老刘家的铁丝网根本就是做个样子,没有封死。
老刘是个有身份的人,具体什么身份伊也不知道,但是就凭他家从来没有断过粮食和报纸这一点,伊就知道,老刘跟自己不是一类人。
所以伊话就更少了。
她每日洗衣做饭,擦拭桌椅,随着老刘肢体的日益退化,她还需要帮老刘熬中药和洗澡擦身体,她的一天不算是特别忙碌,但也还充实。
伊不识字。老刘看报纸的时候,她就在边上看老刘,阳台上有时候会飞过一只鸟,如果鸟落在窗台上,伊就会激动地拉住老刘的小臂,她不知道说什么话,她只能殷切地看一眼老刘,又殷切地看着那只暂时停在阳台上闲庭信步的鸟,再殷切地看一眼老刘,再急匆匆地看向那只鸟。
伊不敢发出大的动静,怕惊动了鸟儿,怕鸟儿一飞走,生活就再次回到一潭死水中,她的眼睛钉在那只傲慢的鸟儿身上,贪婪地感受着它的新鲜,但是她又不想独享这种生命里还有缝隙的快乐,所以她只能没礼貌地按住老刘的手臂,想让他也瞧瞧一个生命还能正常呼吸的形态。
老刘的手被伊按住了,他抬起头就看见了伊眼里殷切的目光。
他也很快就明白了伊的意思,他看见了窗外那只愚蠢木讷的鸟,自以为是地在他的阳台上闲庭信步。
老刘心里想,只要他一个电话,这只鸟就不要想活着飞过黄浦江,但是他暂时没有功夫想这只鸟的事。
他在想伊。
2030年,老刘已经78岁了,不再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了。
他拥有过权力,也卷入过纷争,他见识过这世界上最具有吞噬性的东西,那就是政治;他也抚摸过这人世间最酥软的欲望,那就是女人。
他把自己放在上海这方小天地里,实际上不止十年了,组织实际上给他安排了更多更好的条件,庭院,佣人,他都拒绝了,因为他如今常常觉得,生命是一种有序的静态。他不想要那么多。
任何东西一旦多了,就意味着他的静态被打碎的危险也大了。
他跟孩子说,他想要一个陌生本分的女人照料他,孩子们起先以为他依然还是当年那个年富力强的铁血男人,给他找了年轻妖娆的女人来看护他。
他拒绝了。
他见到那个白皙的妩媚的女人出现的时候,有短暂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处在这栋鸦雀无声的老房子里,而是在三十年前,甚至更在,在歌舞升平的私人会所中,那时他还没见过多少女人... 也许现在自己也还年轻?老刘短暂地闪过了这个想法病迅速地掐灭了它。
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他觉得年轻真是一种糟糕的感觉。
年轻意味着什么呢?
年轻意味着你总是被你膨胀的自信支配着,你走上战场,你叱咤风云,你摔倒在地你也觉得它是一种历练,你每一步棋都走得心惊肉跳但又志得意满,你告诉自己,我输得起的,因为我还不够老。
不论后来的结果是你赢了还是你输了,你竟都感到一阵空虚,因为你不可能输的,你赢了,然后如你所意料到的,赢总是跟衰老一起来临。任何一场赢都是一场杀戮,任何一个结尾都等于是一次死亡——
各种各样的东西的死亡,例如你的盛气凌人,例如你的志得意满,例如你的正义凛然,例如你的悲天悯人。
因此,老刘现在觉得,生命最好的状态就是静态的有序。
这是他最后选择由伊照料他的原因。
伊是一个静态的女人。
她没有文化,却也不粗鄙;她不多情,但也有些温度。
老刘默默享用着她的这种幸运。
直到阳台上那只鸟儿落在那里,直到他看到伊的眼里流露出那种好久不见的殷切,伊按住他的手臂,虽然没有流泪,没有喊叫,但是他觉得伊在哭。
老刘已经78岁了,他与权力打了一辈子交道,他的人生里几乎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计算,计算,不停地计算,他这一生都在为了享用更高级的力量和快感计算,他早就不知道什么是哭了。
他甚至不知道痛是什么感觉。
因为那些东西都毫无用处。
他法律上的妻子宁是在2020年春节感染瘟疫去世的,当时城市已经封掉了,有人问老刘,要不要想办法开个口子把宁转移出来救治,他几乎没有斟酌,他说不用了,她也只是个普通人,让她过普通人的一生吧。
后来宁去世了。
老刘心里是没有感觉的。
他没有因为宁的离开而觉得更加寂寞,他觉得是一样的。宁是个科研人员,虽然与他这样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家伙在一起过了小半辈子,但是宁始终与他不一样,宁是有热情的,宁总是很关心别人,宁看电影会哭,宁有时候甚至幼稚地问他,老刘,为什么大家都过得那么苦呢?你为什么不帮帮他们》
老刘对于自己回答不了的问题,都习惯当作没有听到。
他总是在宁问他这些问题的时候,观察她。像一台电脑在观察一个人类那样,带有一种机械性。他被宁的热情吸引,但也常常觉得浓烈的情感索然无味,他心里多少有些遗憾,觉得宁无法跟他一起享受那种更高级的快乐,即无情的快乐。
他有时候会想要跟宁聊一聊,他想邀请宁去动物园里看一看,他想让宁知道,人可以给动物投递食物,但是人一样可以猎杀他们,动物可以抚慰人的空虚,但是动物如果只是活着,并不能创造财富,反而只会跟人类抢夺资源。
感情,是人类出厂设置中很落后的一种配置。
他曾经试图找机会告诉宁这件事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宁开始冷落他,宁与他上床的时候,甚至开始沉默,他不喜欢吵闹,但是当他进入宁的身体时,宁安静得就像喝水一样的时候,他有点心慌,他在那一刻再次感受到一种纷涌而至的死亡的触角。
老刘伸手去抚摸宁的脸,他摸到了满脸的泪水。
怎么她又在哭呢?
到底她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哭是失败者的勋章。她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做一个失败者?
老刘恨宁不能与他一起去享受那种更高级的、无情的快乐,但他不能说他一点也不爱宁。
事实上,他很爱宁。
宁是他在学校任教时的学生,他最壮年的时期,也不是那种话多的人,他看起来内敛,温和,不善于与人打交道。他人缘不错,但是也没有那种多么亲近的人。他喜欢独来独往。
而宁总是会出现。
宁对他,并不算仰慕,而算是一种疼爱。
老刘可以清晰地分辨出这种情感是因为,他对于宁有着强累的占有欲,但是宁对他却没有。他厌恶别的男人与宁说话,他厌恶他的权力被挑衅,但是他把他的激烈全部都包了起来,丢进了内心的大海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一贯就是这么做的。
因为那些强烈的情感色彩会耽误他的判断。
他对于喜欢的理解是,他要获得。所以他用他的办法缴获了宁,让宁成为了他的妻子,接受他的奴役。
他一直以为,宁是愚蠢而天真的。他一直觉得,宁对于他的疼爱,是源于对他的无知。这世上的爱,总是因为无知才格外温暖不是吗?
直到那天晚上,宁沉默地与他缠绵在一起,他意外地发现她在流泪。
那是老刘这一生唯一一次怀疑自己。
老刘的出身太苦了,他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后来父亲在工地上摔了下来,一命呜呼,母亲竟然也随之失踪了。他跟奶奶去南宁寻找父亲的尸体,但是没有人搭理他们,据说为了隐瞒这件事情,包工头把尸体给烧了。
当年老刘还是小刘,他在那个陌生对城市里,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庭,也失去了对于这个世界最基础的信任,但是他获得了更多,他获得了坚强的能力,他获得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真相,那就是:
普通人的一条命,不值几个钱。
在他后来的人生里,他都是这么理解的。
所以这次瘟疫在他的眼里,没有多少痛感,即便他经常去配钥匙的锁匠被发现饿死在下水道旁,即便对面楼经常喊他爷爷的小女孩长成了大女孩,最后因为医疗资源紧缺而难产致死,他都保持着一种他所追求的淡漠的精神。
是的,就是那种静态的秩序,那种感觉让他觉得清香怡人。
他的这一生,就是在不断地组织这种静态的秩序。
只有宁抱紧他,抓着他的背痛哭的那一次,他怀疑了自己。
因为那是他唯一一次思考,也许除了他的世界之外还存在另一个世界,一个并不一定比他的世界低级的世界,即动荡的有序的世界。
在老刘的印象里,宁喜欢大声的笑,她有着形形色色的朋友,她有时候坐在地摊上与人闲聊,有时候在高级酒会上也开一个黄色的玩笑。
在曾经的老刘看来,她是无序的。
而这种无序又因为动荡而显得松散和无攻击性。
他用一些办法俘获了宁——
他认为宁之于他的臣服,纯粹是因为他对于他们之间关系的设计。他展示他的脆弱,同时炫耀他的权威;他赋予她特权,同时又划定了界限。他在与那些老伙计们打交道的场合常常这么设计,所以他认为这没什么。
所谓的交流,无外乎就是激素和技巧。
宁是动荡的,而他是静谧的,他站在更高的地方用包揽的仪态享用着她的无序的动荡。那让他的静谧更加充盈。
他以为她是无序的。
直到那天晚上,他发现自己无法擦干她的眼泪的那天晚上。
老刘第一次怀疑自己。
老刘第一次询问自己,是否存在一种可能是,宁的天真,并不无知?是否存在一种可能是,宁早就看穿了他的一切设计,但是她毅然跳进了老刘的自以为是?是否存在一种可能是,宁… 爱他?
爱…
这是一个老刘最讨厌的字。
老刘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去想,为什么,那天他抱着宁,那么确切地感到她的生命在被一滴一滴抽干了呢?
宁那天去了书房,她到底在自己的书房看到了什么?
难道是…
老刘没有继续往下想。
宁哭着哭着睡着了,而他一晚上都没有合眼。
第二天,宁变了很多,她变得冷静和礼貌了很多,那正是老刘希望宁身上呈现的,相对静态的有序。
对此,他还是满意的。
他对她颔首,她也对她微笑,他突然觉得她也不希望宁变成这样,他在宁的眼睛里看到一层雾,他觉得宁在离开他,而他无法挽留。
后来,宁就去了武汉,去了那座瘟疫爆发的城市,真正地离开了他。
他觉得平静。
他甚至觉得安心,觉得宁与他的关系永恒地停留在这样的静止的宿命中,是上帝的恩赐。他已经有能力再也不去面临像父亲去世时那种尸骨无存的动荡了。他也永远都不想知道母亲的死活,因为当她死了,比不确定她的生死,更让他觉得安全可靠。
老刘安全可靠地活到了78岁。
直到这天上午,伊看见了一只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鸟,抓住了他的小臂,殷切地看着他,想要跟他分享那种生命的缝隙,那种生命还能正常呼吸的形态。
老刘哭了。
这是他这一生中第一次相信那种动荡的、有一定概率被称之为爱的感情也许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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