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封不住春天：二十位上海朋友的焦虑、自救与重建

对于每个生活在上海的人而言，2022年的春天都将是一段非常特殊的记忆。城市一夜之间停摆，人们的生活变成了戏谑的段子和朋友圈刷屏的新闻。上海之外的亲友纷纷问候：「你在上海还好吗」。

我们邀请到身边诸多好友，用他们各自的声音，来诉说这个问题背后真实的答案。

他们之中有援沪医疗人员，临时上阵的骑手，忙到飞起的团长、志愿者，或是身处疫情中心的人；也有为开店发愁的老板，在封城中迎接家庭新成员的新手爸妈，不得不带着猫跨越 1200 公里从北京开往浦东机场的女孩。

希望这些声音能给我们彼此带来慰藉，也为将来回想这段艰难时光保留可能。

非常感谢参与录制节目和其他应邀的朋友们：DJ、鱼子酱、Chelly、hilulu、弯尼、小Q&森林、Vivian、静、01&麦麦、叮当鱼、Brandon、Gaki、小门、斯嘉丽、君默年、小李、Rebecca、Simon……

点击这里即可收听这期节目，或者查看下方的文字版记录。也欢迎在小宇宙 App 收听：

// 文字版记录//

Part I3 月 27 日，上海市政府发布了浦东浦西轮流封控的政策。封控在即，每个人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就是当我们没有了快递、没有了外卖、没有了 24 小时便利店，我们究竟该如何维持自己的日常生活？

DJ ：想要请邻居吃一顿饭

我的邻居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团长，她每天都会找到大家所需的必要物资，列成表格，发起团购，在最短的时间送到我们手里。我觉得她就是现实生活中的小叮当。

那天晚上邻居说她在我家门口放了三瓶冰可乐，当时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疫情期间有个可能不算太好的经历，我觉得是一个思想上的转变。当时看到一些宠物（因为疫情）被残忍杀害的视频，我联想到自己特别小的时候，当时在上海上小学，家里有一只特别大的狗。可能是因为没有狗证还是相关的大狗政策，来了一些工作人员说要无公害化处理。我爷爷是一个非常强势的退伍军人，他说那既然这样我们就一定要遵循国家政策，但我们自己来处理，不需要国家来处理，然后当着我的面用铁锹把狗给敲死了。这个事情从那么小到现在，我一直都不能释怀，也没有再养过宠物。但是这次网上的言论或者是大家对于这个事情的激烈反抗，让我觉得既然我已经成了一个有能力保护这些小动物的大人，那我以后可能还是会养一只宠物，然后尽我余生所能来保护它。

想请邻居吃一顿饭来感谢她，因为疫情期间她一直戴着口罩，始终没见过她本人真实的样子。就想和她面对面坐下来聊一聊，面对面的对她表示感谢。

最大的改变就是想见的朋友一定要马上去见。

鱼子酱 ：好像时间在循环同样一天

焦虑始终存在，因为未来对于你是一个未知的状态，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解封，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买到食物。

不是所有的人和所有的工作都适合居家办公的。

人会陷入一种有点浑浑噩噩、好像时间在循环同样一天的状况。

感觉每个人就会变成一个孤岛。

因为疫情错过了上海的春天，非常的遗憾，所以想着去给头发染一个更活泼亮眼的颜色。

Part II日常生活或许能通过各自的努力来进行维持，但当我们面对身边越来越逼近的疫情，更多时候，我们所能展现出来的只有无力和焦虑。

Chelly：你很渺小，我很渺小

每天都是新一天，每天都是 14 天的第一天。

大家原来互不相识的关系突然就变成了之前完全没想过的亲密状态。

我住进来两年多，其实一个邻居都不认识。但在我发生了断药的情况之后，男友帮我在群里面求助，因为我缺的是过敏药，大家就翻箱倒柜找各种各样的过敏药问我能不能用，哪些我能用上。然后还有人就悄悄地把药挂在我家门上，很让人感动。

很多问题你分析也没什么用，也解决不了什么。你很渺小，我很渺小，我们做不了什么。

陪伴本身和一些不需要导向问题解决的拥抱也很好。

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在大马路上疯跑一阵，狠狠地跑一阵。想约朋友一起去滨江骑个自行车，骑它个四五十公里。

hilulu：反正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没有具体来由的焦虑，感到非常难过，以至于睡不着觉，也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一直以为自己是厌世的，现在发觉应该是我选择远离世界，但不能是世界隔绝我。

感觉在配合抗疫方面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也没有办法改变这种历史进程。

弯尼 ：阳性已经扩散到每一层都有

目前这个阶段，基本上每天吃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我们楼阳性已经扩散到每一层都有，并且在第一例确诊的时候没有消杀和转运。每天都有新的确诊，延续不断，就是一种无限期牢狱的感觉。我已经六天没有开过窗户了，每次打开水槽和面盆的时候都会有一种担忧，因为我楼下就是阳性的住户。

居委会不告诉所有人哪栋楼有什么情况，包括在 4 月 6 号我们楼一楼有确诊的时候，这个消息也是整个楼都不知道的。每天都活在不知道何时会变成阳性，不知道何时会被抓走的恐惧之中。现在觉得正常的生活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非常模糊。我看到正常生活的照片，真的觉得非常的羡慕和向往。

经历过这件事情，你就没有办法再回到原来那个你了。你知道你的生活非常脆弱，体面和尊严也都是任何人想要带走就可以带走。

这样的逃离其实是无效的，任何一个身份在这个地方生活都很脆弱。

疫情结束后我可能想去吃点好吃的，真的很想吃芝士蛋糕，很想吃火锅，很想吃任何一顿不是我每天在重复吃的米饭包菜和胡萝卜。

Part III城市可以静止，但生命中的很多事情无法被叫停。例如出生，例如离别。

小Q&森林 ：快到预产期时，医院封了

我们属于疫情之下比较特殊的一个家庭，因为我老婆小Q是孕妇，她是 3 月底的预产期，疫情封控正好覆盖了从预产期到出生这整个阶段。

其实小Q的妈妈自己家有在种菜，我们当时出院的时候心想这么多菜怎么可能吃得完？但是到目前为止，其实我们也处在一个天天抢菜的阶段。

3 月中旬的时候，医院的政策变成了只进不出。你只能有一个人陪护，但是这个人进来之后就不能出去了。后来小Q所在的病区发现了密接，整个病区基本上全被封起来了。

当时小Q在的病房里有三个孕妇，都是没有任何家属陪护的，因为家属一旦进来之后就出不去了。一个人住院，可能很多人从小到大都没有经历过。而上海三月份生产的这些孕妇，很多人都经历了这个事情。

小孩出来之后也是因为封控，直接住到了新生儿科，两天时间没有见到小宝宝，出院的时候才能见到小孩子。

出院的时候遇到了浦西和浦东完全封控的情况，出行不方便，外地的月嫂也进不来，完全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对于我们有新生儿的家庭来讲，很多宝宝的东西是没有办法得到任何保障的，只能向邻居借。

上海疫情结束之后最想做的就是囤货。

Vivian：带着猫跨越京沪 1200 公里

凌晨五点我带着猫咪小白从北京前往上海浦东机场，赶去国外的航班。因为北京和上海的航班现在几乎都断掉了，只有东航的一个航班是可以飞的，但在疫情期间不允许托运宠物，高铁也不允许猫咪上去，所以我只能带着我的猫咪开车跨越这 1200 多公里。

即使上海疫情这么严重的情况下，全国各地还是有很多人需要来浦东坐出境航班。像我的话，猫的宠物仓机票是很宝贵的，如果买到之后再去改，会非常难以改签。

从北京到上海的交通变得非常不便捷，甚至比出境还要困难。所以在出行前我想了各种各样的方案，甚至给自己画了一个思维导图。比如说浦西封但是浦东开，或者浦东封浦西开我应该怎么过去？我做这个思维导图的时候是在 4 月的第一周，我想到了4月15号怎么着也要开一半。没想到真的整个上海都是封锁的状态。

幸亏我找的司机师傅路子还挺广的，所以他可以帮我去根据我的需求和计划，帮我去安排在每个省份去对接的司机师傅。我其实从北京出发就还好，关键是怎么能够找到从上海出来愿意来接我的车。因为北京的司机他没有办法进入上海。首先他是外地车牌，第二是进入上海之后他就出不来了，可能要隔离 14 天，这样对他来说职业上是一个很致命的打击。最终他帮我找了一个有通行证的能够在浦东进出的出租车。

上海的大马路什么人都没有，什么车都没有。这是我之前来上海出差过很多次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

我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会睡在浦东机场。我所有的所谓社会身份也好，都因为躺在机场地板上这件事情显得非常荒谬。

这几年疫情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我不是特别敢去预测很长久的未来。所以如果生活能够恢复正常，我希望依然拥有这种能力以及权利，去安稳地畅想自己未来的计划。

* 想要了解 Vivian 和小猫的完整冒险故事，可以查看她的豆瓣日记：

Part IV家庭始终是我们需要守护的港湾。但随着疫情封控的进程，我们也渐渐听到了更多来自家庭之外的求助声。面对这些声音，承担起一个新的身份，承担起一份额外的责任，是很多人所做出的选择。

静：关心具体的系统中具体的事

我老公在回来的路上就去山姆采购了大概一千块物资，他能拿得动的最多的物资。他还采购了我最喜欢的某种小零食，挺占地方，当时我还挺感动的。

我觉得不能因为我自己可以挺过去，就不去关心别人。我是一个不小心得到了幸运的人。我送了邻居家小朋友一只公仔企鹅，他非常喜欢那个礼物，我就觉得在每一天疲惫的生活之外，得到了一点安慰。

永远不要抱有 100% 的信心，因为现实一定会让你失望。

关心受苦的人，关心被堵在高架上的货车司机、被遗忘的建筑工人、外卖小哥或者保安。关心他们除了衣食，除了经济，他们的内心是渴望什么？

想要更多关心整个社会事务，可能从竞选我们楼的楼长开始。

我们希望能够在未来的生活中得到更自由的机会。

叮当鱼：疫情就像一个放大镜

即使是在这样科学的防疫下，病毒依然还是找到了他们。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躲过病毒。

没想到热爱的城市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种感同身受的体会有时候让自己觉得喘不过气。

我加了我们街道书记的微信，这是个很不容易的职业，她跟我说有时候会在半夜拿着自己 5 个月女儿的视频哭。我时常会大群里面帮她挡一些刀，也希望大家可以对他们多一份理解。

疫情，就像一个放大镜，看到别人也看到自己的不足。

疫情以来，其实周围最多的声音就是孩子的网课，还有他们的打闹，但是我更喜欢此刻的安静。

如果在解封的那一刻，我最想做的就是穿上跑鞋，然后出去痛痛快快地跑一场。

查理：我当上了我们楼的楼长

我怀疑是不是上海发布的人在搞我的心态，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封，我觉得还不如直接告诉大家需要在家欢度六一可能比现在还好受一点。

本来今天我应该在舟山的一个海岛上开始我的鸟类观察生活，但我短时间内没有办法离开上海。

成为楼长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做了个非常漂亮的楼号牌。

昨天帮对面的老爷爷老奶奶抢到了他们一直需要的降血压药，还送了志愿者几瓶可乐，我们两个都很开心。相比那些被帮助的人，其实现在我自己更加迫切地需要这个帮助别人的机会。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觉有点歉疚，很奇怪，我也没有做错什么。

在疫情期间我已经改变了，我的安全感改变了，我和邻居之间的关系也改变了。

Brandon：我注册了顺丰同城的骑手

我突然想起我之前注册过顺丰同城的骑手，然后我因为这个拿到了所谓的通行证。

我出去骑了一小会车，看一下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是晚上出去的，确实有点恐怖。

前段时间我最想的可能是逃离上海，但我现在觉得结束之后最想要跟我的隔离伙伴约会。

我有一天早上五点多醒来，在客厅录的窗外的鸟叫声很动人，需要让你们听一听。

Q 总：店不行就只能关了

六点起来抢菜太难受了，所以就再也没抢过。

我的店是卖 T 恤的，本来天气暖和了可以测试旺季销量怎么样，现在 4 月份都快过去了；房租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定的减免或者延缓，压力还蛮大的，这个比开店之前预想的最差的情况还要再差一些。

所以这个店还是蛮危险的，不行就关了，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感觉团购这个活还是挺有门槛的，人家团长赚点钱完全是应该的。之前就觉得有些团长好像赚了钱了，有一点点多，现在完全没有这个想法，人家真是完全应该赚的钱。感谢团长。

满足延迟个屁，断舍离个屁。我就是要及时享乐，想到什么尽快去做。

Gaki - 我在老小区当志愿者

在浦西封控前，我们居委会因为办公室所在地有阳性，被提前隔离了。后来有个物业工作人员匆忙跑过来招募志愿者，我就报了名。

看到三个年龄严重超标的志愿者阿姨，小区老龄化的问题让我很震惊。

居委会没有过问过我们小区，只能靠自救。除了解决老人的食物问题，还需要解决老人的配药问题。

从医院帮居民配好药回来的路上，我经过临街的朋友家，喊了几声她的名字，然后她就开窗回应我了。这是 4 月份在小区外见到的第一个朋友，真的非常开心。

不管生活什么时候恢复正常，我都希望自己每天都能有一点点改变，能进步一点点。

小文：援沪医疗人员

我的身份是援沪人员，这是我来上海援助的第 17 天。

六点多正式开始采集核酸，一般要做到下午两三点。结束之后就坐返程大巴回到隔离酒店。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睡觉，有时候闭上眼睛就会被电话吵醒，告诉我们任务，我们支援队就是随时待命。

上海市民还是挺可爱的，他有不高兴或者怎么样，会直接跟志愿者或者居委反馈，大多情况下他们看到我们防护服上面写是其他省市来的，他们也会表达感谢。

出任务的时候跟我们说最长七天，现在已经第十七天了，反正和上海的居民们一起奋斗呗，我还是希望可以回去过个五一。

看一个地方慢慢地在改善在进步，希望能够尽快有好的结果。

希望这个疫情不仅在上海，在整个地球上都不要再影响我们的生活了，因为时间真的挺久了。

Part V疫情能够封住生活的脚步，但封不住春天的万物复苏。既然生活被按下了暂停键，那么我们不如停下来好好去看一看我们曾经错过的美景。

斯嘉丽：刺猬们在小区结伴散步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人类交出了世界的主宰权，整个生态系统又生机勃勃起来。

在小区里面，我还拍到了刺猬们结伴在散步，树丛里的黄鼠狼还会窜上车顶晒太阳，连小区里的猫王都开始抓蛇消遣了。

想吃刚烤过的鱿鱼干，再找几个朋友吹吹牛，真的很想过那种很平凡很日常的生活。

// 结语 //

你在上海还好吗？

能抢到菜，吃上饭，没生病，算好吗？一个月前，我对「好」的标准肯定不止于此。不经意间，疫情影响了我们对于好坏的定义，也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们对生活的认知。

当我们回答「上海还好吗」，答案不能被轻描淡写的好或不好一笔带过。它不应止于戏谑和嘲弄，也不应只有愤怒和失望，更多复杂的情绪，所付出的努力与代价，只能由真实个体的自我叙述来回答。

当人们委身的巨型系统失灵，当街区和楼栋被隔绝为孤岛，我们反而前所未有地接近彼此，并看到城市里一个又一个「两千五百万分之一」真真切切经历了什么。所以我们想要用声音记录下上海疫情中具体的人的感受，封城中的创伤、愤怒、无力，慌乱后自发涌现的重建、默契和感动。

记忆是很重要的东西，它会给出答案。

因此，

保持纪录，而不仅仅是忍耐 铭记现在，而不仅仅是数字 关注个体，而不仅仅是大局

就是我们回答这场天翻地覆的最好方式。

// 主播：查理、小殷、Q总 文案/剪辑：查理、小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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