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性阅读的几点体会——写在2022年世界读书日
原创 毛海栋 转自微信公众号“法与政治经济学” 2022-04-23 22:59
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
——钱钟书:《围城》(初版于1947年)
认识事物本身是漫长而复杂的过程,尤其必须先扫除掩盖它的成见。
——海德格尔:《时间观念史导论》
其实我是今天才听说有世界读书日这样一个节日。所谓节日,不过是千万个平常日子中的普通一个,犹如汪洋大海中平淡无奇的一滴水。但既然被特定化,且有一个独特的名称,它便也有了特殊的意义,提醒我们在庸庸碌碌的生活之河中停下匆忙的脚步,反思生命深处的大问题。今天不妨反思一下阅读这件事,主要是诫勉自己,也欢迎批判和讨论。
我们身处在一个信息泛滥的时代。阅读的对象不仅仅是印刷品,也包括博客、朋友圈等网络文章、电影、短视频,甚至自己的学习和职业经历、朋友的分享,乃至在一个城市的所见所闻、与同事和恋人之间的工作和生活体验,都可算作广义上的阅读。当然,书籍是最基本的阅读对象,所以不妨从读书说起,进而引申出去。
我们从小就熟读了“读书使人明智”、“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知识就是力量”的格言,后来也听到了“尽信书不如无书”“读书先要会疑”等警句。然而,到了互联网和自媒体发达的当今却发现,尽管每个人都在阅读,但阅读未必让人明智和进步,也可能让人心胸狭隘和观点偏激。说好听一点是人们通过阅读来加固了自己的成见,而事实可能是太多人容易被操纵和洗脑,所谓的成见不过是一些先入为主、未经检验的粗鄙论点,并不是“自己的”。
今天的朋友圈里飘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单。然而,在我看来,比“读什么”更加重要的是“如何读”的问题。这也是我最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知识作为一种力量和权力(power),是如何操纵大众的思想和人类社会的?如何阅读才能使人更明智而不被操纵和洗脑?
陈嘉映先生在《教育和洗脑的区别》一文中将洗脑界定为“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强制灌输一套虚假的观念”,其所针对的是四人帮时代的政治思想教育。然而,今天的社会环境已经大为不同,洗脑并不一定由一个专政机器通过强制手段去灌输,也未必都是为了特定主体的特殊利益,甚至也不一定能简单地通过正确或虚假来区分洗脑和教育。我所理解的洗脑,是用一套单一的观念体系和文化体制去塑造人的思想和主体性。人们可能主动服膺于一套(自以为)唯一正确的理论和观念(如消费主义、享乐主义,乃至励志鸡汤),其所认为的头脑风暴(brainstorming),其实是洗脑(brainwashing)的过程。洗脑的根本特征在于,丧失了独立思考和批判的能力,也就是所谓的“尽信书”。而欲抵制被洗脑或对别人进行洗脑,最重要的是培养一种批判性阅读和思考的能力。
结合自己近几年来从事“法与政治经济学”研究的经历,我有如下五点体会——在洗脑和除蔽的反复斗争过程中的经验和教训。
一、在背景脉络中阅读
大多数时候,我们并不是因为读书太多而被洗脑,而是因为读书太少而将某一种理论认定为唯一正确的真理。因此,我们在阅读一本书或研究一种思想的时候,需要了解更多的背景脉络(context),如历史背景、国家背景、文化背景、学术脉络,等等。一种理论和思想可能适合某一个国家和时代,而不适合另一个国家和时代。若不注重对背景的辨别,就容易将“正确”的理论适用到错误的地方。
例如,很多人都把亚当·斯密作为市场自由主义的鼻祖,并从其代表作《国富论》中解读出若干鼓吹自由市场、否定政府作用的论点。然而,斯密写作该书的背景是为了与重商主义者进行论战,因此更多地强调了市场的作用。斯密自己也非常重视道德、法律的作用,在其《道德情操论》和《法理学讲义》中均有体现。
又如,对于国内翻译引进的几本经典的规制理论著作的研读,如《规制及其改革》《规制:法律形式与经济学理论》《权利革命之后:重塑规制国》等,大都是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早期在英美出版的。当时正值里根和撒切尔夫人主导的新自由主义改革之鼎盛时期,“放松管制”的浪潮席卷了政界和学界。那一时期的规制理论也更注重经济分析和效率。而在2007年金融危机之后,西方的左翼力量复兴,规制理论也更多地开始反思经济分析的问题,注重对平等问题的研究。(当然,我们目前到底需要一套怎样的规制理论则是另一个更复杂的问题了。)
总之,对于背景脉络的把握需要了解作者的问题意识,即她是针对当时的什么问题而写作的?她的论争对手是谁(详见第二部分)?她属于哪一个学术流派(详见第四部分)?甚至,如果作者足够重要,她的师承、党派、生活、教育和工作经历乃至伴侣对她的学术观点的影响,等等。
二、倾听不同的声音,尤其是相反的观点
不同的观点在某种意义上也属于背景脉络,但因其重要性而值得单独讨论。约翰·密尔说,一个人除非也理解了相关的反对论点(counterarguments),否则将无法充分地理解任何一个论点。中国的古语也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事实上,是否能够倾听并同情地理解不同的观点决定了是否属于洗脑。如果只有一种声音,即使它是错误的,也无法加以辩驳。从这个意义上,我无法赞同陈嘉映先生所说的“如果灌输的是正确的东西,即使稍微强制点,最后成功洗了脑,还是挺好的一件事。”
我们在阅读、写作以及人际交往的时候都倾向于寻找相同的主张,而排斥相左的观点。然而,相反的观点往往能够给我们更多启发。中国的传统文化倾向于中庸,而西方学术总是在对抗性中发展,各方都追求片面的深刻,真理可能处于两极之间的某一个点。若是将学术主张采纳为公共政策,更要兼顾各方利益进行权衡。
所以,如果在研究哈耶克,就一定要阅读作为反对论点的卡尔·波兰尼,反之亦然。如果倾向于国家主义的主张,至少也要考察无政府主义是否具有可取之处。如果研究马克思主义,至少也要了解马克思主义所反对的论点以及反对马克思主义的论点。如果实在找不到反对的论点,则可以考虑进行否思(unthinking),即对主流范式进行否定性的思考,或假设其不存在又如何。撒切尔夫人的名言是:“没有其他选择”,而研究者的格言则应是:“必须另有选择”。
话虽如此,由于人类的天性,权力的拥有者往往难以倾听下层的不同声音。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教师虽然没有多大的权力,但被设定为知识的传授者和学生的考核者,加上目前国内以讲授为主的教学惯例,学生的疑问和质疑往往没有有效传导给教师。而最高权力者的周围一旦充满了赞扬和附和之声而没有批评和质疑的时候,他就很容易被群众“洗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从而做出错误的判断和决策。例如最近的俄乌战争中的那个人。
三、发掘和质疑大前提
怀特海曾经说,我们评论一本著作时,问题常常出现在第一章,甚至第一页,因为作者没有检验的假设大都在最开头。尤其重要的不是作者说了什么,而是没有说出来的东西;而且不是作者有意识地假设了什么,而是他下意识地假设了什么。
这里涉及到的是本体论的问题,即作者对于其所研究的对象的本质的认识。本体论的预设不同,具体的观点自然不一样。就政治经济学而言,目前处于主流的新古典经济学与众多非主流经济学对于政府与市场关系的认识存在着根本的不同。前者应用于法学领域即近40多年以来占据主导地位的法律的经济分析,而非主流经济学则团结在政治经济学的大旗之下在近年来开创了法与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范式,二者对于市场的社会本体论的认识不同导致了众多观点的差异。
又如,当今世界的基本制度安排大体是基于自由主义而展开的,而自由主义的批判者如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种族批判理论等均对社会和人的本质做出了不同的预设。即使对具体问题的研究,最终还是要回到基本的哲学问题上。只是,如怀特海所言,作者的大前提和假设往往是隐而不彰的,需要我们去发掘。
四、重视论者的学术流派和私人动机
斯坦福法学院的Ron Gilson教授曾在课堂上说过一句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话,即他在阅读一篇论文的时候最先看的并非摘要或结论,而是作者的致谢部分。因为从这里能够看出作者在学界的朋友圈和学术流派。不过,这一点对于中文论文来说或许并不适用,因为致谢部分往往极短甚至没有。我甚至见过不少中译本的论文和著作直接将致谢部分删除并且“很负责地”添加了一个译者注:“由于致谢部分过长且与本文(书)无关,故删去”。实在让人无语。
了解作者的学术流派有助于将她予以定位,从而节约时间。当然,这一点需要谨慎,毕竟,研究者需要的是就事论事,而不是看人下菜。尤其是不能一看是与自己观点的学术流派不同的学者就过度预判。作者的学术流派本质上还是一个背景脉络的问题。比如,当看到罗斯巴德对波兰尼的激烈批判时,如果了解到罗斯巴德比哈耶克还要右倾时也就不足为怪了;而如果知道了Boettke曾经担任朝圣山学社的主席,他对哈耶克观点的解读和委婉批评则必须予以重视。
至于作者的私人动机,一般与其所受资助和身份有关,例如其与所研究的企业或行业存在利益关系,按照学术规范都是要披露的,未披露的实属少见和极端。而在现实生活中,隐藏私人动机而对别人进行pua式的游说和规训的例子则比比皆是。
五、通过写作来阅读
最后一点是通过写作来阅读和思考,因为我们在写出来之前可能并不真正清楚自己想表达的是什么,尤其对于复杂的论题来说。写作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自我主张、否定、反驳、再否定直到艰难地得出结论的过程。此处不赘述。
以上关于批判性阅读的体会所运用的理论资源主要是福柯的治理术和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总结一下,阅读是一个获取知识的过程,知识是一种能够对人的主体性和价值观进行塑造的权力,而主体性和价值观才是我们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所在。正如人类学家Terence Turner所言,政治的最终斗争,并不在于抢夺分配了多少(被主流社会确认的)价值,而是争取重新定义什么才是有“价值”的活动和事物。可见,阅读这件“小事”可能关系着人类的终极目标。
为了实现我们的作为人的终极目标,以及不被那些似是而非的观念操纵和洗脑,我们需要批判性地阅读、思考和检视我们的书籍、人生和世界。(批判是在法兰克福学派的意义上使用的,指将隐晦不清的内容阐释清楚,从而减少宰制、增加自由,将人类从奴役状态中解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