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日常》第二季:一个人的村庄
最开始知道刘亮程是帮导师编写《大学语文》的教材,在散文这一章节选取了刘亮程的《一片叶子下生活》,但当时并没留下太深的印象。
第二次关注刘亮程是因为李娟,那时候才意识到刘亮程在中国文学界的重要性。第三次就是看《文学的日常》第二季了,一开场吸引我的,除了新疆乡村的美景和安宁闲适的生活,更是刘亮程对杏树的一番描述。
他说树和人一样也会累,所以一年结果多,一年结果少,硕果累累的时候树被压弯了腰,人看着树结满了果也觉得累,但吃不到果子也觉得遗憾。乍一听是在描述一个事实,但细细回想却觉得有几分哲理。而且文学家的哲理和纯粹哲学家的哲理不一样,它有文学的味道。刘亮程说,老人早上坐在东墙跟,晚上坐在西墙跟,脑子里全是想法,对这个世界却没有办法,只剩下空空荡荡。你听,多有文学的味道。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读梁鸿的“梁庄三部曲”,她写“夏天的村庄中午,总是有着地老天荒的安静。热气蒸腾之中,所有的生物都收声噤口,疲乏愚钝”,一个“地老天荒”,一个“疲乏愚钝”,形象而隽永,所以我当时有种感觉,觉得梁鸿的“梁庄”更像是一部充满乡土气息的现实主义小说。
话说回来,刘亮程对生命和死亡的思考很多,他在纪录片中读了几段《虚土》,其中有一段让我印象最深:“我居住的村庄,一片土梁上零乱的房屋,所有门窗向南,烟囱口朝天,麦子熟了头朝西,葵花老了头向东,人死了埋在南梁,脚朝北,远远伸向自家的房门,伸到烧热的土炕上,伸进家人捂暖的被窝。”这一段用了很多表示方向的词,而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一个方向能够说完一生,不论是门窗的一生,烟囱的一生,麦子的一生,葵花的一生,还是人的一生。而且刘亮程读书的声音很有特点,不清亮,也没有明显的高低起伏,但却好像充满了情感,像带着哭腔,如果一定要说,他的声音让我想到了农村的葬礼。
他自己也谈到葬礼,在纪录片的结尾,他说“葬礼是最隆重的。你站在一个人生命的末端回头看,会发现他之前经历的一场又一场和他相关的盛大的礼仪,都是为最后那一场葬礼所做的预演”。那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呢?他说人“在地理的大地上很容易找到家乡,但在时间的长路上找不到,因为一回头全是往事。青春远去,老年将至,一群人死了一群人又来,我们永远在时间的长路上漂泊、流浪”。这就是“虚土”的含义。他说虚土就是盐碱地下面的土,在戈壁上很安静,可一旦被踩碎了硬壳,它就浮在表面上,一刮风就尘土飞扬,就像人在时间中漂泊、流浪。中国有“落叶归根”的传统,但在现代社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客死异乡”,幸而刘亮程说,一个人最终会活成他的家乡,而故乡更是在人的精神中。
还很喜欢刘亮程对梦的态度。他说:“人生的两个状态就是睡和醒。我的作品更多去探寻睡,因为一半生命是被我们睡掉的,但那一半生命真的只有睡吗?它是另一种醒……在梦中奔跑虽然不会磨损鞋子,但在梦中也在经受岁月,在梦中也会衰老,头发也会在梦中变白,梦和醒一样在消磨你的一生。”说得多好啊,“梦和醒一样在消磨你的一生”,而此时此刻,我在打下这些字词语句的时候,我的生命也在缓缓流逝,我也在时间的长路上漂泊、流浪着。当我回头看的时候,我会看见什么?在乡下成长的童年,是不睡觉的夏日正午奔跑在田坎上捉蚱蜢,是黄昏把桌椅搬到院子里用菜汤泡一碗香喷喷的饭,是夜晚睡在阳台的凉板上忍着蚊虫的袭扰看星星……刘亮程说,文学写作给作家以机会重返童年,让作家重新理解生活,理解困难,理解可以放下的东西,拿起更重要的东西。始终记得麦家说,如果不是写小说,他可能早就自杀了。我想,文学写作带来的不仅是重返,更是和解。
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点,刘亮程说一个作家写到最好都是独自的、单个的、自己面对自己的,因为到最后只对自己的心境感兴趣。我想到了陈春成的短篇小说《传彩笔》,具体故事我记不清了,大概是讲一个作家或一个画家,当他的功力越深厚,作品越完美,别人就越看不见他的成果了。这既让人觉得振奋,又让人觉得可惜,但说到底,不过要看自己追求的是什么罢了。
我倒是想起科塔萨尔在《文学课》里谈自己的三个写作阶段,分别是美学阶段、形而上学阶段和历史阶段,他更倾向于历史阶段,因为他认为这是拉美作家的责任,也就是说,他的作品,哪怕具有幻想元素,也仍然在反映现实,而绝不会只是“自己面对自己的”,这也难怪他坚称他的幻想是现实主义的一种形式,和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一样,他们都相信自己是现实主义作家。
其实人又怎么可能完全脱离现实存在呢?即使“自己面对自己”,但“自己”也早已经浸泡在了自然、群体、社会之中。这要发散下去又会联想到“镜中我”之类的概念了,便就此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