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 - 《纂异记·进士张生》
先附上原文:
进士张生,善鼓琴,好读孟轲书。下第游蒲关,入舜城。日将暮,乃排闼耸辔争进,因而马蹶。顷之,马毙,生无所投足,遂诣庙吏,求止一夕。吏指簷庑下曰:“舍此无所诣矣。”遂止。
初夜方寝,见绛衣者二人,前言曰:“帝召书生。”生遽往。帝问曰:“业何道艺之人?”生对曰:“臣,儒家子,常习孔孟书。”帝曰:“孔,圣人也。朕知久矣。孟是何人,得与孔同科而语?”生曰:“孟亦传圣人意也,祖尚仁义,设礼乐而施教化。”帝曰:“著书乎?”生曰:“著书七千二百章,盖与孔门之徒难疑答问,及鲁论、齐论,俱善言也。”帝曰:“记其文乎?”曰:“非独晓其文,抑亦深其义。”帝乃令生朗念,倾耳听之。念:“万章问:‘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万章问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答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怨于父母,则吾不知也。’”
帝止生之词,怃然叹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亦此之谓矣。朕捨天下千八百二十载,暴秦窃位,毒痛四海。焚我典籍,泯我帝图,蒙蔽群言,逞恣私欲。百代之后,经史差谬。辞意相及,邻于诙谐。常闻赞唐尧之美曰:‘垂衣裳而天下理。’盖明无事也。然则平章百姓,协和万邦,至于滔天怀山襄陵,下民其咨。夫如是则与垂衣之义乖矣。亦闻赞朕之美曰:‘无为而治。’乃载于典则云:‘宾四门,齐七政,类上帝,禋六宗,望山川,遍群神,流共工,放驩兜,殛鲧,窜三苗。’夫如是与无为之道远矣。今又闻‘号泣于旻天,怨慕也。’非朕之所行。夫莫之为而为之者,天也;莫之致而致之者,命也。朕泣者,怨己之命不合于父母,而诉于旻天也。何万章之问,孟轲不知其对!传圣人之意,岂宜如是乎?”嗟不能已。
久之,谓生曰:“学琴乎?”曰:“嗜之而不善。”帝乃顾左右取琴,曰:“不闻鼓五弦,歌《南风》,奚足以光其归路?”乃抚琴以歌之曰:“南风薰薰兮草芊芊,妙有之音兮归清弦。荡荡之教兮由自然,熙熙之化兮吾道全。薰薰兮思何传。”歌讫,鼓琴为《南风弄》。音韵清畅,爽朗心骨。生因发言曰:“妙哉!”乃遂惊悟。
历朝历代批判孟子的作家不在少数,先秦荀子的《非十二子》还算比较克制地把孟子和其他百家几个代表人物一起批判,东汉王充在《论衡》里就已经单独拉清单写单独一篇《刺孟》来批判孟子,到宋代这么一个新儒学发展的时代对孟子的批判大概现在的某站某乎都要自叹不如,苏东坡有《与孟子辩》,司马光有《疑孟》,然后现代有王小波,批判孟子那叫一个杀人诛心。(说了这么多大概因为实际上我也是孟子黑hhhh)
回到本篇,本篇大概讲述熟读孟子著作的张生夜宿舜城舜庙屋檐下,入梦后为舜帝所召并与之对谈,借舜帝之口以《尚书》、《史记》中有关自己的记录作为“权威诠释”,批评《孟子》中对于舜帝的解读未(quan)谙(shi)真(fang)意(pi)。
常闻赞唐尧之美曰:‘垂衣裳而天下理。’盖明无事也。然则平章百姓,协和万邦,至于滔天怀山襄陵,下民其咨。夫如是则与垂衣之义乖矣。亦闻赞朕之美曰:‘无为而治。’乃载于典则云:‘宾四门,齐七政,类上帝,禋六宗,望山川,遍群神,流共工,放驩兜,殛鲧,窜三苗。’夫如是与无为之道远矣。今又闻‘号泣于旻天,怨慕也。’非朕之所行。夫莫之为而为之者,天也;莫之致而致之者,命也。朕泣者,怨己之命不合于父母,而诉于旻天也。何万章之问,孟轲不知其对!传圣人之意,岂宜如是乎?
大概可以翻译为
(舜帝说)我听说赞颂唐尧盛世,说尧坐在王座上衣角都不需摆动就把天下治理好了,是因为唐尧时天下太平无事。然而尧帝平抚百姓的骚乱,协调万国之间的矛盾,(这不都是说明事务繁多而不是太平无事吗)?至于后来洪水大泛滥,淹没了平原在山陵间汹涌,人民悲痛哀叹失去生计,这些事实和‘垂衣而治’的说法不就差得更远了吗?我也听说史书上赞扬我的功绩,说我‘无为而治’,可史书上又记载了我‘接待四方来的宾朋,把七种重大的政事都理顺管好,像天帝一样尊严。祭祀祖先,视察高山大河,为民祭告所有的神灵。流放了恶臣允兜和共工,杀了治水不利的鲧,击败作乱的三苗。’我做了这么多事,这不和‘无为而治’相去太远了吗?现在孟子又说我向着苍天哭号是因为心中愤懑,这当然不是我的本意。做到很难做成的事情,这是天意,很难达到的目的达到了,这是命运。我哭是悲叹我的命运,上天让我承担父母未赋予我的责任,只能向上天哭诉了。在《孟子·万章问》这篇文章里,孟子回答不出万章的问题就信口胡说,这样传达圣人的意志,怎么能对头呢。
舜帝先就自己的施政经验,指出“有所为”天下才能“治”,否定对于舜之世乃“无为而治”的观点,并指出德行与政治存在必然的联系,理据在于施政万端,在于不以自身的利益为念才能治理好国家,然后感慨万一自己的责任未得到相应回报,仍须劳而不怨,因为这是天命的意义。最后批评即使是号称圣人的孟子也不能真正理解和传达圣人的意志,何况是其他人,可认为是作者影射当时文人并未传承和实践“道”的内容。
其实看完全本《纂异记》,可以看出作者李玫是个很擅长叙事以及撰写诗赋的文人,也是其自负的源头之一,本篇中李玫借舜帝之口,从施政的道德意志角度,认为圣人已经脱离本能行为,进入了控制自我以获取社会预期的阶段,更将已尽责任却未获得预期回报的结果归于天命而不放弃,认为虽难仍有需勉力而行的必要,达成一种为了到达“理想境界”的期许和自觉。我认为这种观点很正确,引以自勉。
4/25/2022
风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