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火的命名术
我们只有很少的土地,
而有太多的火。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是谁。
——扎加耶夫斯基
(一)
让我们再次用那个被述说过太多回的传说作为开场:隋炀帝晚年,沉溺女色,入迷楼经月而不出。在传为宋人的《迷楼记》中,作者如此描述这栋充斥着欲望与奢侈的宫殿:“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楯,互相连属,回环四合,曲屋自通。千门万户,上下金碧。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乎户旁,壁砌生光,琐窗射日。”然而,小说作者不厌其烦的颂美似乎只是为了将它引向命中注定的毁灭,“唐帝提兵号令入京,见迷楼,大惊曰:‘此皆民膏血所为也!’乃命焚之。经月火不灭,前谣前诗皆见矣。”
东亚古代建筑的木结构里似乎天然隐藏着火的种子,儒家文化对炫美的警惕只需轻轻擦过,便可能引起一场绵延数日的火灾。火的净化意义比水更为强烈,烈焰腾腾着将凡间造物彻底噬为自身的一部分。埃及人将火视作一头迷人却贪婪的巨兽,吞吃一切初生与成长之物,“最终,在它拼命吃饱之后,再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喂饱肚子时,就把自己吞下。”当后世史家一次又一次书写北宋末年金军入侵时徽宗藏品“付诸一炬”的悲剧时,他们早已将无情的烈焰视作和自己站在同一边的道德裁决者。
警惕书籍的秦始皇和痴心于此的梁元帝都曾主动焚烧过数量惊人的藏书,以此维护自身统治的绝对纯洁。从这层意义上说,二人故事中的火难殊途同归,它们带来最极端的清洗,将语言转换作永远无法被唤醒的沉默。历史、记忆甚至遗忘在火光之中融为一体,面目全非地向着虚空散漫开来。
火摧毁包括自身的一切,由此它创造出不容置疑的、末世的纯净。我们似乎不难理解为何许多宗教、丧葬仪式与通灵术都将火作为核心媒介甚至崇拜对象:它是终结物质的物质,因此能搭建起从“有”之此岸到达“无”之彼岸的桥梁。八年前,在至亲的葬礼上,我的一切感知器官过于急迫地保护住我,以至于行动与遗忘几乎同步进行。彼时的任何场景都如幻梦般悬空,唯独火真实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相比沉睡的躯体,我更愿意相信火中不休的光与热才是我的所爱之人。“在火苗的顶端,火的颜色让位于几乎看不到的颤动。于是,火成为非物质的、非实在的东西,它成为精神了。”燃烧纸钱的火堆边缘压抑着红与黄,我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它,看层层扩散开的热量将周边的空间折叠又展开、颠倒又旋转。这大概是某种来自彼岸秘密语言,而从那时起我便注定要徒劳地耗尽一生来读解它。无知的生者通过火揣度死亡,依靠幻视想象亲人的去处——点起火,便是点起召唤亡者的希望。
(二)
曼德尔施塔姆在他的诗歌中一遍又一遍地吟咏着黑色的太阳,有人将其注解为基督之死,但这样的解读低估了流亡者的悲伤。在那些难以忍受的时刻,诗人生命中的一切事物都变为黑色:葡萄,玫瑰花絮,帆船,甚至颤栗。我想象他在北方的极寒中为自己编造世界曾经燃烧的谎言,这是一汪诗人来不及抓住的火海,如今仅存遍地灰烬。18世纪,卡代尔神父声称绘画中的黑色是火的真正实体; 在20世纪荒谬的悲剧面前,这些黑色的粉末却只不过是火的骨骸。写下“昨天的太阳,/被黑色的担架抬走”那年,曼德尔施塔姆被抓入牢房,历经18年的流离辗转后死于远东的集中营。在生命末尾的诗句里,诗人哀叹到“我在天空迷了路”:黑色的太阳咒语般贯穿了命运的梦魇,内里的光与热被它过去的尸体层层遮蔽,还未来得及新生便已随之一同死去。
早期绘画中的火焰往往相随着灾难或罪恶的叙事,在缺少类似题材艺术的文化中,人们的眼睛对燃烧难免感到陌生。古代中国在南宋时便已形成了较为完整的水文图式。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除宗教绘画外,中国古代极少有对火焰的直接描绘。同为南宋人的马和之有着翻腾而不安的线条,他将这份生命力施与河流、施与树木,却未施与给任何躁动的火影。迟至清代,罗聘笔下的山火仍体现出强烈的不确定性与试探性,那些探头的火尖和背景中的杂草几乎别无二致。相较而言,日本艺术中的火早在院政时期就已成为较常见的因素,或许这和寺庙在日本艺术史中的重要地位有关,地狱变相绘中的烈焰绵延进了其他绘画里。合战绘卷被漫长的烈火和浓烟连结起来,屋舍、士兵与平民被衬得蚁一般渺小,仿佛这不可控的灾难才是真正的主角。
观看明治浮世绘时我常想,习惯燃烧的双眸究竟会将艺术家引向彻底麻木的审美还是更为透彻的敏感?尾形月耕、小林亲清近乎兴奋地绘制爆炸的战船,西画带来的光学与本土绘火传统融合起来,他人轰然的灾难竟未导向任何或正面或负面的感情,只是美,雕花一般美地刻在浮世绘标志性的墨蓝色夜空中。然而,同样也是小林亲清,凭借着对火、光、影的把握绘出了最细腻的河流与街道,浓缩入无数行人或匆匆或长久的注视。电影《北斋之女》里,少女阿荣在陷入火海的江户城面前落下泪来。谁也无法回答看着这一切时她究竟记起了什么,又在想象着什么——电影告诉我们的仅有“天似乎烧了起来,那颜色既不是朝阳,也不是夕阳。”
(三)
1950年,年轻的僧人林承贤纵火烧毁鹿苑寺仅存的舍利塔,在寺院的山后切腹。三岛由纪夫根据此事改编的小说到此为止,他写下理想中因美而起的毁灭:沉默了数百年的古建筑终于在火光中再度睁眼,屋檐上的金凤啼血般鸣叫,如此灿烂激情、如此充满力量。
但早逝的三岛未曾想到的是,在他离世十余年后,葬身火海的鹿苑寺重修完毕,里里外外贴上崭新的金箔,甚至比1950年以前更为豪华,辉煌得令观者双目生疼。每每在照片上见到重修的寺院,我便看见曼德尔施塔姆“黑色太阳”的镜像,闪耀炫目的外壳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内里火焰的尸体。造作与遗忘又一次战胜了悲剧,白茫茫大地铺盖住时间的灰烬。
我原本打算这样收束这篇即兴的混乱写作,发问道“究竟哪一种才是火真正的死亡”,将回答的权力递交给看到这里的读者。可火或许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死亡,它无限耐心地包容住一切朦胧的界限,怀着死而生或怀着生而死。通灵者向彼岸祷告的咒语终有说完的那一天,焚烧楼阁书籍的君王很快会忘记灾难的起因。我半梦半醒间动笔的急就章不可能一直写下去,而等到一切都沉默下来时,我们的台阶尽头将仅留下火焰。故事是这样开始的:自人类有记忆开始,它便在那儿燃烧着永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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