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一不小心生下的宝贝儿子

韦小宝是金庸小说中最特别的人物，因为他的出现，终结了金庸小说。而他这样的人，比我们想象中难对付得多。

我本来早就应该写下这个小标题，可唠唠叨叨下笔千言，现在终于能描摹金庸产前的一点症状了——关于金庸“一不小心”生下韦小宝的故事，其实是可以写一本书的。

简而言之，金庸怀胎《鹿鼎记》前，最想生下的宝贝儿子是阿Q！有他的回忆为证：“写作这部书时，我经常想起鲁迅的《阿Q正传》所强调的中国人的精神胜利法。”比起《阿Q正传》，也许很多人更喜欢深刻体会自己心境的《在酒楼上》或《伤逝》等。而且《阿Q正传》恐怕开始也不是鲁迅最喜欢的，他可能觉得自己最得意最想说的东西并没有准备放在阿Q身上，他只不过放松地写一番（我不敢说他一定在下笔时有点自娱自乐的味道，但我读《阿Q正传》时似乎体验到作者像莫扎特般快乐），可最后怎么会人人都觉得它最好？连自己的对头陈源先生也貌似公正地说“《阿Q正传》很不错”？

金庸也觉得很奇怪。从《鹿鼎记》的楔子看，他是拉开阵势写一部十分“严肃庄严”的小说的，因为解释何为“鹿鼎记”的第一回给人的感觉很像那篇《天龙八部》总领全局的楔子。

可惜，这个楔子成为本书可有可无的“盲肠”，只是解释了书名，它像以后“鹿鼎山”的宝藏，只不过是一场假面舞会。《笑傲江湖》中酷似政坛的江湖也在演一场假面舞会，但它的情节并不是一场假面舞会。

金庸小说的开头一般不甚“精彩”，但随着情节人物的波澜起伏，倒圆了起来。这回，楔子真的成了“蛇头”了——不过，妙就妙在这儿，它正等待小宝去“解构”哩。我在之前已经提到，第二回的小宝出场亮相爆发力十足，似乎堪与孙猴子从石头中爆出时的那股能量匹配。这孩子极像科幻电影中不需要成长期的外星人婴儿，一顿饭的功夫就可以在闹市街头闲逛打闹了。

始料未及的金庸只记得这孩子环境适应性强、讲义气（就像胎记般），就匆匆跟着宝贝孩子上路，花差花差了。金庸已没办法像他过去的小说那样，教给孩子读书的道理和道德，更没法加入父亲充沛的情感。开始的时候，金庸还呵斥几声小宝，后来“瘌痢头儿子自家好”，不可能有比较理性的分析。“事实上，我写《鹿鼎记》写了五分之一，便已把韦小宝这小家伙当作了好朋友，多所纵容，颇加袒护，中国人重情不重理的坏习气发作了。”

人家老仆人潘跟着唐吉诃德平妖去，金庸却作为老父亲紧追小宝的捣蛋踪迹。有时还能跟上小宝，比如在乡镇上观看小宝调戏阿珂。有时被小宝甩了，只得四处打听小宝在皇宫、在台湾、在罗刹国的消息。（“讲起韦小宝，我真想不出他哪里来那么多花样，是不是您亲身经历？”“我没有韦小宝那样本事，韦小宝几秒钟里想出来的花样，我有时要想好几天。”）一有小宝的逸闻趣事，忙写将下来，寄信给孩子他妈和父老乡亲。

“孩子他妈。前几天小宝碰到江湖人茅十八。他没什么本事，却在咱家小宝面前吹大牛。害得小宝想从他那儿学几招本事。今天在京城的饭店中，小宝使坏，故意让茅十八和官兵打起来，原来想偷学茅十八和对手的武功，然后综合之，再回头来教训这个茅十八。没想到却被海老公给掳到皇宫中去。唉，聪明反被聪明误。

“孩子他妈，听说这段日子小宝在皇宫中混得不错，又是赌钱又是花小宫女，日子过的好不滋润。……今天小宝从皇宫中出来，说皇太后竟是假的，顺治皇帝没死，为情所困出家去了。派来的太监海大富心狠手辣，小宝在他手上吃了不少亏。唉，我也没办法帮忙，乔峰死了，郭靖也死了，令狐冲又独自逍遥，张无忌被女孩子弄得神智恍惚，都帮不了忙。若帮得了忙，也难近身皇宫。还是俺家小宝行，糊里糊涂将那海老公给灭了。海老公坏得透顶且有黄蓉般的神机妙算，像这样武功了得的家伙，过去武林高手都难以招架，更不用说击败他。唉，现在的孩子真了不得。

“张老板，你们饲养场的猪怎么样了？这次我在京城，才知猪的学问大着哩。听天地会的钱老板说，前几天送了头死猪给小宝，里面藏着仇家沐王府的小郡主。这不是让我得罪豪门亲家吗？如今的小青年哪像咱们当年和姑娘晚上呆在屋子里，保管没什么事，还让歌德啧啧赞叹。我真担心这小宝也去学德国人，对人家小姑娘动手动脚。郡主的表姐现在也睡在小宝的床上，可她是自找上门去的。看我唠叨得这么多。没几天啊，钱老板又送一头活猪给韦小宝。你猜里面装了些什么？这口活猪，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钱老板说这是‘补漏’，怕只送了一只死猪，突然不送了，岂不让人怀疑？

“孩子他妈，事情有些不大对头。小宝被他情人方怡给骗到灵蛇岛去了。这小宝，没听到当年你对无忌的话，‘对那孩子得提防着点儿’。可无忌牢记你的话，东提防西提防，最后却被四女同爱，神魂颠倒，也没什么出息。……今天，小宝从岛上回来了，一点都没事。还听说他已花上了教主夫人，准备以后让教主戴绿帽子。洪教主是何等人物，小宝也敢。

“酒店王兄，这次出门在外，碰到了不少熟人，主要是《碧血剑》中的人物。那本书我没写好，人物有些单薄。这回以为他们会争气些，可在小宝面前，却滑稽可笑了。小宝说他见到了崇祯的女儿九难，都是老年人了，可还是不敢忘情，对旧时的袁承志仍是伤感不已。‘她怎么这么老不正经？’孩子的话，咱可不能全信。可小宝怎么知道袁承志的，他那时还没生出来哩。最让人头疼的是李闯王，他又和陈圆圆好上了。结果他和吴三桂争风吃醋，大闹道姑庵，还是小宝收拾了残局。李自成还碰上了李岩的儿子，又被数落一顿，落荒而逃。

“英雄，英雄，什么叫英雄？想当年傻小子郭靖问成吉思汗，把大汉给问倒了。我们哪能比得上蒙古王，自然也回答不出。小宝不作答，却把一个一个英雄当作纸人儿给戳穿了。施琅光复了台湾，他儿子是《施公案》的主角，黄天霸的头儿，在咱眼里是何等威风。可在小宝眼里，施大将军只不过是条丧家犬。及至台湾打下来了，还要靠小宝搞定北京关系，你说小宝能不看轻他吗？

“孩子他妈，我这回跟小宝去扬州，一则以喜一则以忧。这里还不论小宝胡闯禅寺、丽春院和官府。单单是小宝在禅寺听小曲，骂歌女是陈年宿货，还问人家第一流的女歌星会不会唱十八摸。气得我们《明报》的一位女专栏作家牙根痒痒的，说：‘小宝甚么义气、甚么仗义、甚么人情味、甚么仗义疏财，他不过是侮辱女性的下流男人。这几个歌妓，对他有甚么伤害？不过是令他闷了半小时。他不爱听，可以不听；他要责怪，应责怪安排节目的人，何苦侮辱那无辜的歌者？’这话不是说我这个老爸没管教好儿子吗？

“撇开这些烦心事。我喜的是小宝一下子有了七个媳妇，咱家人丁兴旺自不必说。当年《侠客行》中的花花公子石中玉为避祸，到扬州妓院泡妞，给人家抓回来，落拓不堪，真丢脸。还是俺家小宝有能耐。忧的是这七个儿媳不好对付，尤其苏荃和阿珂，一个曾是教主夫人，一个是陈圆圆的女儿，怕要气坏你身子了。

“隔壁老王，我看着小宝这幅机灵劲儿，不由得让他去解决些咱们过去难以解开的死结。比如《天龙八部》中乔峰被民族恨给整死了，小宝倒简单，他认定自己是蒙、藏、回、满、汉五族的混血儿，是中华民族共同智慧的结晶。你说他脸皮厚不厚，气不气人？我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称他是儿子，让他自称‘无父’，结果忘了我是他爸爸！还有，到底咱知识分子能不能做领袖的问题。令狐冲不愿干，张无忌做得一塌糊涂，陈家洛也不行。而小宝这么个小鬼头，也差点被大学问家大思想家们推举成皇帝。这小子倒也干脆，我不是康熙的对手！不像阿Q，革命的成果都没有享受一下，就被斩了，还自吹自己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小宝多机灵，若他的对手是末代皇帝溥仪，他未尝不想过过皇帝瘾。他比我们识时务，就是贾谊《过秦论》中所谓的‘势’也。这小子有特点，懂得不多，但懂的东西都是处世中最关键的，不像咱们书生懂得太多，行得却太少。

“说老实话，我一直挺耐烦地观察小宝和康熙之间关系。我在《书剑恩仇录》中就写过陈家洛与乾隆的情感纠葛。他们由敌人到朋友再到敌人，陈家洛至少一度对乾隆抱有幻想，让他反清去。其实乾隆自己已做了皇帝，清不清的有什么关系。难道要乾隆搅得自己的江山大乱，让你陈家洛之流趁势做皇帝？这当然是小宝的分析。我这次又错觉了小宝和康熙，以为他们有种特殊的感情。还好小宝没听到我的幻想，奴才就是奴才，还想做什么朋友，人家给套子，你就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