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匆匆再不问:曾江的脾气与时代
一直把香港的“甘草演员”与“性格演员”区分得非常清楚:前者出没于各种影视剧里戏份不多但又身份百搭,少林高僧、物业看更、富豪商贾、失智老人等等信手拈来,功能指向明显,气质也亲民到无明星范儿,宛如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邻居,会去抢购超市打折鸡蛋或临期面包;后者首先在作品中的戏份绝非打个酱油,贡献精彩的演技往往能碾压年轻的主角儿,至少是与中生代春秋正盛的角儿分庭抗礼。性格演员往往并非做万金油用,他们甚至只熟稔掌握某些固定类型的角色风格,但出手狠辣、拿捏精准、戏骨铮铮、赢尽光彩。曾江即为个中翘楚。
然TVB新闻报道其去世消息,用“演技派甘草演员”来“盖棺定论”,标题“回顾曾江的一生”也只有短短3分14秒,感叹果然是电视台俯身“拨冗”挤出寸土寸金的时间对甘草致敬,或交代。

能入“性格演员”的队列范畴,至少得符合三个条件。首先年级够大。君不见如今国产影视剧尊老风盛,但凡年纪大些都挂了个“老戏骨”的幌子,连当时《长安十二时辰》热播时有人对比易烊千玺而把雷佳音称之为“老戏骨”,当然这和“我们家爱豆有多努力你知道吗”的粉丝滤镜差不多厚。只年纪大也未必“性格”,擅演慈祥老者的孙季卿(96《笑傲江湖》莫大先生)就是甘草而非性格演员,盖因没有做过主角的加持,无甚“性格”的资本。所以第二个条件是出身够好,从年轻时的“小生”过渡到年老时的“老生”(华语剧影视对女演员年龄不甚友好,所以我们甚少见到年纪大的女性性格演员,尤其港台),粤语长片里做过潇洒帅气的男主,去电视圈则如神尊从七彩银幕下凡人间公仔箱,运气好者如四哥谢贤哪怕转战电视圈开始都是以中生形象做主角萧十一郎、罗四海(《千王之王》)、屠一笑(《千王群英会》),故你绝不能说四哥是甘草,他星味儿之浓到八十多岁都能抢走儿子风头。但之前做过主角到老也未必是性格演员,修哥胡枫资历够老、出身也棒,妥妥粤语长片时代明星,但修哥万金油味儿重,老得浑然慈祥,是契仔契女有大半个娱乐圈的老好人,形象太过健康,演什么都不挑,老来甘草甚欢,江湖地位在,不计较名分。所以性格演员第三个条件最为要紧,那就是——“性格”。



作为修饰“演员”的“性格”所指明的不是简单的七情六欲,而是饰演角色和表演风格传达的强烈非常态化类型气质:或睥睨冷傲,或优雅阴郁,或亢奋火爆,或阴险跋扈,或豪气洒脱,皆谈吐有型有款,办事入型入格,甚少婆妈猥琐气质上身,这一点便排除一大批出没于喜剧片里扮鬼扮马的黄金配角,虽然他们很可爱也豁得出去,但伏低做小自我“作践”贡献笑料到底不算“性格”。有时候角色和演员本人融为一体时,演员的明星感闪到爆棚,你甚至分不清是喜欢他的演技、角色,还是他本人。曾江的脾气就是他的“性格”,他的脾气是他的人设(那时候还没这个词),他的作品人设便是他本身,端的扛起“本色出演”的金招牌。
曾江爱骂人,爱发飙,傲慢自负,新闻铁证如山。1990年代与夫人焦姣移居新加坡,加盟新视(现在的新传媒)拍剧,参演多出当地大制作,拍摄《潮州家族》时,据说曾江尖刻批评新加坡演员“笨”,一时哗然。在TVB拍长寿剧《真情》时也曾骂哭余慕莲——性格演员教训(“欺凌”)甘草演员一例。在采访中多次“口出狂言”尽显霸气,凭恃好莱坞经历批评香港演员“没有一个专业的”,外人看来太狂妄,且平心而论曾江再好也不至于好到如此。直至《四个小生去旅行》发生谢贤掌掴曾江事件,舆论仿佛舒了口气,生出“恶人自有恶人磨”的快感。现实中的黄药师打不过身强力壮的杨铁心。
但如果只把脾气理解为“性格”演员之唯一也未免片面。君不见TVB1985年制作的短剧《夜惊魂精华录》选了25个灵异故事,每集不过十几分钟,一袭风衣的曾江似教授侦探多过主持人,与之相似的70年代用菲林摄制的《幻海奇情》选的陈欣健——按理说他的阿sir职业形象更合适娓娓道来,但曾江的魅力在于捉摸不透的深邃与亦正亦邪地跳入跳出,上帝与恶魔同在。这一点上,一般的职业恶人无法赶得上他这份优雅韵味。而广大观众更为熟悉则是他八十年代为“美源发采”拍摄的染发广告,由于合同没有签订使用日期,这则广告从CRT电视机到液晶屏幕、由4:3到16:9、由标清到高清,一直在翡翠台播放,于是你能看到一个奇特景象:高清质素的翡翠台画面突然插播一段非怀旧节目的现在进行时广告,用的是充满年代感的录像带画质,人当然也是老人之后生时代。染发剂选当年的曾江,一是因为够老——染发目标群体,二是因为够“型”——型才有资格做老之表率。

曾江脾气有家底和才华撑腰,一生不忧柴米,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早年粤语长片影坛风光,其后五台山电视风云笑傲江湖,老来还能在好莱坞出演,港片请来坐镇压场,用普通话演舞台剧《德龄与慈禧》也游刃有余,蔡澜为之题字”仲想点呀“(”还想怎么样呢“),这些精彩的时代伴随着他的脾气,一去不返。
金庸剧:镣铐而舞
在TVB流水线作业里,即便是精品也是行货水准中的较高品质而已,演员发挥逃离不了编剧魔改、服化道雷同与场景逼仄,然黄药师的惊艳确实超越了如今再看83版《射雕英雄传》的配置局限,其还原原著程度和释放的人物魅力穿透至今日的审美标准,这固然有国语配音员冯雪锐先生潇洒献声的加持,但曾江略带沙哑的原声更符合中年高手苍峻威严的宗师身份和东邪的喜怒不羁性格。东邪难演,盖因邪好扮、贵难求,然邪也易入坏,贵更易画虎类犬成寒酸,曾江恰好便兼具“邪”和“贵”两种气质——眼神冷峻、气质肃杀、挑剔难惹,一看便非善类,成长经历又养成一副中产以上的调性,受西方文化给养,毫无草根味道(反之郑少秋周润发等再演皇帝大亨,还是有城市贫民的残存),你不会看到曾江唱大戏,他应该是听歌剧的。他的黄药师便是这两种邪和贵的融合:邪有贵的资本支撑,贵有的邪的趣味加持,因此甫一出场亮相便是满堂好。

曾江在TVB金庸剧贡献的精彩表演还是反派居多,金庸剧如1984《笑傲江湖》君子剑岳不群、1985年《雪山飞狐》田归农,因为先入为主的印象和他固有“邪气”深入人心,岳不群“君子剑”的部分表现不足,“伪君子”的成分眉眼间呼之欲出。田归农算是奸险小人系列,曾江演来感觉便是放大了气质,“奸险”便有,“小人”不够。连1982年《天龙八部之虚竹传奇》里他演软骨头的西夏皇帝纯粹说打酱油,但气质太过强烈,未免太大材小用,时刻觉得软骨头有后招。他在1984《鹿鼎记》的陈近南算是少有的正面角色,可看剧时老担心他会随时叛变革命,与身边早就降清的风际中(江毅)一起出卖天地会。说起奸险来,已成天宝遗事的1976年佳艺电视《神雕侠侣》,曾江饰演的居然是赵志敬,可见古早电视台已经在给这些从影坛下凡的演员排兵布阵定位,当然作为视坛新人,他在上一部《射雕英雄传》里饰演发挥更少且甫出场便壮烈牺牲的郭啸天。1986年的金毛狮王又回到亦正亦邪的舒适区,曾江版谢逊与石坚版对比,后者于1978年拍摄,还未蜕尽粤语长片的影子,石坚也是老派但不过时的演法,重要的是神形俱佳,出演狮王不作二想;曾江版已是1986年,香港电视由过去一板一眼手工细作生长为批量工业生产,与粤语长片时代的风格做好切割,然金庸作品本身就是传奇,金庸剧亦是传奇戏剧,手眼身法步气度功架夸张等不过时,曾江没有石坚形象上的粗莽老辣,但有谢逊文质彬彬一面,于是乎加大动作幅度与念白力度,文武老生的底子往架子花上靠,起码交足答卷,塑造一个与石坚迥然的金毛狮王,中规中矩。






金庸剧里的曾江受限于剧情与角色,发挥不足,是带着镣铐跳舞,遇到符合气质的合适角色便能成仙成圣,遇到一般的角色也就是中规中矩行货水平。但到现代剧里,他的性格注定了可发挥的空间。
现代剧:纵情癫狂
风靡内地的民初剧《万水千山总是情》当年没赶上,后来看时,曾江饰演阮庭深(谢贤)的弟弟阮庭进,阮涛(鲍方)的二儿子,一个鲁莽义气承担父业江湖买卖的少当家形象。主角儿当然是谢老四的文弱书生,但弟弟曾江气场太强,不适合这种因剧情而非表演需要的绿叶地位,看剧时老担心弟弟会暗戳戳害死大佬。《我本善良》剧情忘得差不多了,后来也未温习,但曾江两鬓斑白、西装笔挺的枭雄形象深入脑海,这才是他该发挥的位置。到了《大时代》的龙成邦,曾江纵情癫狂到了挥洒自如的境地:早年风光晚年落魄移居他乡,子女不孝尝尽世间冷暖,大框眼镜配灰发,咬牙切齿不如意,从语言表情到肢体动作,那种偏执、警惕、暴戾扑面袭来令人窒息,唯一对自己好的亲生女儿都不信任并喝骂之,可怜可恨,观众看得肉紧,曾江演得过瘾。



曾江由香港到新加坡拍剧,是继从七彩银幕到走向公仔箱的第二次神尊下凡——新加坡剧水平毕竟还是小弟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由港到新的江龙、梁立人、毛威等香港影人一手扶持大的。曾江过档时,新加坡广播局已改为新加坡电视机构,金超群(《天师钟馗》)万梓良(《新阿郎》《金枕头》)马景涛(《东游记》《笑傲江湖》)等港台明星不断客串加盟,是新加坡电视剧辐射影响华语世界的余辉时代。曾江以资深而非当红的身份加盟,有票戏的成分,但确实展现一丝不苟的专业性,一下衬托出新加坡演员的小家子气来。《潮州家族》里的蔡庆阳身负一家人命运只身由潮州闯南洋,生意风生水起,但一言堂脾气暴躁,造成家庭悲剧:长子客死他乡,次子因家教森严压力大而患精神病;发妻苦守老家至年老来新团聚,接受不了二子变故,于回程飞机溘然长逝;侄女为商界女强人但一直被重男轻女针对。结尾,蔡庆阳年老体衰无奈交权,那种英雄落寞悔恨交加令人心碎。偶见曾江与冯宝宝1996年在新加坡合作一部电视电影《家有一宝》,皆华语原声出演,曾江与冯宝宝是斗气冤家,里面的曾江不再是体面的枭雄,而是基层无甚文化的体力劳动者,满腹牢骚脾气古怪——不变的还是他的性格,亦或脾气,唯有激烈才能释放出他的能量。时间转到2014年,冯宝宝和曾江再次合作电影,在《妈咪侠》演父女,曾江饰演的父亲与邵音音饰演的母亲争吵了一辈子,晚年以离婚收场,父亲更是恋上外地年轻保姆,令女儿两下难做人。里面的曾江依旧脾气火爆,虽已龙钟但生命力旺盛。


落日余晖:岁月匆匆再不问
老年的曾江不时客串电影,但较新些的我都没看过。记得早些年好莱坞会出现他的面孔,或是泰国法官,或是朝鲜将军。好莱坞经历为他批评香港影视的“合法性”盖了章,但合理性又嫌不足——他并没有沾染“好莱坞”的“好”来对香港影视做出刮目相看的贡献,这一点又回到他的傲慢与脾气的性格深渊里,他志不在此,否则也不会来内地接拍一些离“好莱坞”更远素质的影视剧里。
在他诸多后期电影里,独对杨凡的《泪王子》印象深刻,曾江焦姣伉俪皆有出演,故事是焦姣亲身经历,结尾她作为法官露面,审讯以自己母亲为原型的主角,脸上一个复杂而慈悲的表情,令人唏嘘。曾江饰演的是败退海岛的将军,以为自己住处为临时所居而不愿花心思修葺,时日久了知反攻渺茫,才松口吩咐年轻的夫人整修屋子。后来被通知夫人“通匪”,愕然之余,又有种解脱在里面,余味深远。电影看得时间太久了,细节记不清楚,怀疑自己因为有滤镜所以才把他们的演绎想象的很美好。不过,在“新”的电影里还能见到老角儿出场,且非甘草而是硬里子的性格演员,何尝不是观影者的福气呢?其后的“花样爷爷”之类的真人秀,没有兴趣看。喜欢的是曾江的演出,而不是他本人,这一点拎得清。
不知道他生前有没有预测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谢幕。大时代轰然骤变,疫情折磨世界近三年,多少悲欢离合比戏剧还传奇,演了一辈子也未必能有这种想象力。港媒用“倒毙”这个戏剧化的词,倒是符合他一以贯之的演出风格与性格脾气,说“戏如人生”太轻浮,作为人生来说,这种告别方式太残酷,一点也不圆满,不过,他一生潇洒恣意无憾,这般离去也不悔吧。
借用1984年版《笑傲江湖》一句歌词送他归去:“岁月匆匆再不问,心中此际情也可永。”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