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来客》里的那些过客

早年,初读海明威的短篇,那小作文一样的叙事,简单直接的描写,场景感十足的对话,常常让我觉得写小说也没那么难,也因此,海明威几乎是我有信心投入写作的第一个站点。只是后来读得越多,越觉得海明威笔下的滋味,需要特别的专注和用心才能体会。海的小说初看像杯雪碧,晶莹剔透,让人一眼看到底,实际上很可能是一杯被兑了雪碧的酒,其令人忽略的酒精度会在此后长久的时间里让人上头。这样的小说,是我想写的。
他的小说集《在我们的时代里》,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它的体例。一篇速写带一个短篇算作一章,总共16章,组成一个短篇集。速写的内容,有的是他对战争、斗牛等场景的片段化勾勒,有的是一个人物特写,有的是一则短小的寓言,无头无尾,无始无终,但每个片段之间又有些若有若无的关联,如果你发挥一下想象力,就可以把它们脑补成一个完整的小说。20多年前,我读到这个的时候,觉得自己也可以写这样的小说,尽管那时还不能真的完成一篇小说。我努力像海明威那样去练习写一个个片段,一个带有动作的场景,一个人物特写,或者记一个梦,一个短小的寓言。

我在最初编辑《乌云来客》时也曾经做过这样的尝试,甚至想将《乌云来客》这篇小说打散,用作线索串联整部书,不过这都是些天真的幻想。我虽然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不过我还是要感谢《在我们的时代里》这本书,它启发了我的创作,也让《乌云来客》有某种凭借地以现在的面目出现在读者面前。
《乌云来客》里面没有片段,每一篇都是一个完整的小说,只是因为篇幅的长短,有所差异,有的几百字,有的几万字而已。它们按照一种内在的逻辑排列在一起,而不是像《在我们的时代里》那样只是一种一短一长的配合。我希望它们像大小不一的砖头、瓦块或者鹅卵石那样,以相互衔接、咬合的排列,铺就成一条雕花小径,带你走向回忆与想象杂糅的乌云。

后来我读巴别尔的《骑兵军》,他与海明威有相似之处,也是一部由战地速写与骑兵故事共同组成的故事集,但他的视角更像卡帕的摄影,比海明威的视角更逼近战争。如果说海明威写的是战壕里的观察,巴别尔写的则是近在眉睫的刺刀与鲜血。我也想写这样的小说,以惊心动魄的观察和想象挑破平庸现实内部的黑暗。他完整记录了一支军队的征伐,我想要记录的则是一个村庄的消亡。

我还想提到鲁尔福,他的《烈火平原》,也是我想写的一类小说。这发生在墨西哥乡村土地上的魔幻现实,常常在我记录自己的乡村噩梦时附体。我想像鲁尔福那样写我所生活过的那个平原上的人们,如何在疫病、暴雨等一切自然和人为劫难下的生活,他们与土地,与亲人,与不可名状的黑暗缠斗的日子。
《乌云来客》写的是一个村庄的消亡,从雨季和疫病对村庄的侵蚀开始,便拉开死亡的序幕,亲人的死,邻人的死,童年伙伴的死,到最后乌云所裹挟而来的入侵者,它们是另一个被消失的世界的鬼魂,另一个被狂风卷走的村庄的难民,他们也像这个乌云下的村庄一样,忍受着苦难却并不知道苦难的来处。一切就像这朵庞大无边的乌云,人们被它裹挟,被它统治,被它折磨,却似乎又感知不到它的存在。 我并未曾想到《乌云来客》会以目前的面目呈现在眼前。这么多年,我就像在做一个关于乌云的拼图,当我最早写一个乡村穷婆子的死的时候,当我最早写一个少年因为做了坏事而心怀内疚地躲藏起来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后来我会写下更多。我并不仅仅写下死亡和暴虐,写下无常和荒诞,我也老老实实记录着属于乡村的温柔和良善,狡猾与正直,敌意和友情。很多事物存在的价值,只有当他们不存在的时候,才开始慢慢显现。
我也料想不到村庄会以我想象不到的速度消亡,我原以为在这本书出版之际,它只是一个预言,而实际上,村庄却以提前而快速的消失证实了我尚未公开的预言。
我曾想写海明威、巴别尔、鲁尔福那样的小说,但最终没有写成那样的小说。我做不到的,也让我感到骄傲,因为我知道了他们的写作,所以写了我能写的。乌云中的来客,来自哪里很重要,但他们也只是过客,他们影响过这片乌云,也在云中留下抹不掉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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