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房思琪
强奸永远是全社会合谋造成的暴政压迫。
楼里的张太太很明显知道一维喝酒后就施暴的行径,因此她死也不会把女儿介绍给他,但在女儿结婚后立马就毫无挂碍地将伊文推入虎穴。
女老师蔡凉对补习班的女孩子说李老师喜欢她,把她们送上了待宰的流水线。嘈杂的背景音里另一个男老师对李国华说,你可真挑剔,我可都是来者不拒。
李国华娴熟运用羞耻感和自尊心带来的缄默作用,肆无忌惮地施加着无人阻止的暴行。没有人会责怪一个养家糊口的父亲、一个体面妻子的丈夫,相反被他伤害过的年轻女孩却要承受“破坏别人婚姻”、“不知廉耻”、“别有企图”的种种骂名。社会对受害者的苛责和不理解自动将所有的挣扎焚化成灰,轻轻一吹散落天涯,痛苦和委屈就仿佛从没有存在过。
全栋楼的人表面上客客气气,聚餐时脸上带着笑意,但其实他们对楼里发生的事情心照不宣,只是不会“嘴贱”说出口,因为虚伪的体面容不得半点真实的声音。思琪发疯,伊文离婚,他们都冷淡地注视着这一切,默认不是自己的苦难而不伸出援手。所以伊文在给思琪、怡婷放《活着》的时候,反复告诫她们不要对他人的苦难袖手旁观。她对这两个女孩子说,也在对自己说,更是对所有冷漠的人说。我们一旦认同了弱肉强食的规则,甚至责怪受害者为什么不反抗,就变得如同李国华一样可恨。而且,现实社会中错综复杂的权力网络也早已经消解了反抗的可能性。
一个能全文背诵长恨歌的人,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思琪不解。在这些真心爱好文学的女孩子看来,文学应该是正义的,与道义挂钩,书中批判的假丑恶也是她们打心眼里厌恶的。可是李国华如同一件勃起的阳具,硬生生插入三个女性搭建的理想国,宣示着自己对权力更弱之人的主权。他赞美一个貌美的女子,就如同背诵一首艳丽的唐诗,美貌沦落为一个被他反复把玩的概念,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意味。因为她美,她美得惊心动魄,所以他无法把持,他喜欢她,多么有趣的文字游戏。思琪真的如同有些评论家批评得只是钻到文学的幻想世界里不敢走出吗,看一眼李国华恶心的嘴脸就知道不是这样的。如果她不能把自己寄托到文学的意象世界里,她就只会更早地崩溃,更不会在日记里冷静地写下不被他人重视的遭遇。这不是斯德哥尔摩情节的上演,不是受虐者爱上施虐者,而是就像一开头怡婷说出“口交”后出现的旁白,“运用一个你其实并不懂的词,这根本是犯罪,就像一个人的心中没有爱却说我爱你一样”,思琪会看清自我强加的虚伪,却又只能把爱说出口,如此才能将这种他们没有经历过的畸形亲密关系转变为文学里日夜歌颂的美好爱情,告诉自己这个世界没有发疯。现实中的林奕含也是勇敢的,她明知道婚姻如同一卷长长的裹尸布,将新娘子卷入其中,却还是在遇到B后勇敢地踏上婚姻,这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勇敢,而不是某些人口中为强者压迫弱者的“正当性”背书。
林奕含用燃烧生命的方式完成了对死亡的祭奠,落到纸面的文字字字泣血,却又与毫无章法的歇斯底里保持着距离,她在无数次的崩溃边缘用泪水代替心中郁结完成了华语文学中这本不忍卒读的悲歌,而许多与她一样有着共同遭遇的暴力受害者也都能读懂字里行间隐含的密码和绵长的思绪。思琪和怡婷是一栋大楼里分享奶嘴的双胞胎,但在李国华眼里,美和丑都成为原罪。伊文是长大后思琪可能变成的样子,同样遭受着由男性主导的暴力。她们三人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在残酷的父权社会里,承受着程度轻重不同的厌女情绪,从身体到心灵到遭受到不可轻易言说的伤害。
最后伊文告诉怡婷:
“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你可以把一切写下来,但是,写,不是为了救赎,不是升华,不是净化。虽然你才十八岁,虽然你有选择,但是如果你永远感到愤怒,那不是你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富同理心,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选择——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记着,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思琪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的情况下写下这些,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了,可是,她的日记又如此清醒,像是她已经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比如我——接受了这一切。怡婷,我请你永远不要否认你是幸存者,你是双胞胎里活下来的那一个。每次去找思琪,念书给她听,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家里的香氛蜡烛,白胖带泪的蜡烛总是让我想到那个词——尿失禁,这时候我就会想,思琪,她真的爱过,她的爱只是失禁了。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怡婷,你可以写一本生气的书,你想想,能看到你的书的人是多么幸运,他们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忍耐不是美德,生气才是。我们都要好好记着,记着失去灵魂的螃蟹思琪,记着天热时也要穿长衣长裤的伊文,记着被人骂“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怡婷,然后,连带她们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