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春里的空间秩序:以庾信《春赋》为例

在中国古代以“京城”和“春天”为主题的诗赋作品中,有使用众多地名的传统,这显示了作家对空间位置的强烈关注。诗人的视线所及,不但能展示真实的空间秩序,更能展示经过艺术处理的空间秩序,从而传达诗人内心的思想和情感。对此,我们从庾信《春赋》,以及与之相关的多篇诗赋中,就能清晰地察觉。

一 京城赋:《春赋》使用京城地名的渊源
《春赋》是一首描写春日活泼景象的作品。当“春天”主题与“赋”文体相遇时,丰富而美丽的物色描写几乎是免不了的,而《春赋》在欢欣鼓舞地陈述春景时,提到了许多地名,例如:
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作春衣。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
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开上林而竞入,拥河桥而争渡。出丽华之金屋,下飞燕之兰官。
庚信《春赋》对地名的热爱,可以从“春天”和“京城”主题的赋作传统中寻得原因。“赋”是一种强调“空间”表现的文体,因为赋中往往陈列众多的物象,并且重视陈列的丰富和美感。这可以看作对绘画艺术的一种模拟:文学作品虽然无法形成真正的视觉效果,人们却可以通过联想来模拟。钱锺书评价汉代大赋中经常使用“东南西北”等方位词,就是为了“作风景画”(钱锺书《管锥编》第三册,中华书局,1979,906页)。因此,我们在“春天”主题的赋中,往往能发现许多标示方位的词汇,例如与庾信同时的梁简文帝萧纲在《晚春赋》中也有“待馀春于北阁,藉高燕于南陂”“望初篁之傍岭,爱新荷之发池”(严可均轩《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5987页)这样的句子。
地名传统更重要的源头,是《楚辞》和汉代大赋,其中与京城关系最密切的,是汉代的京城赋。京城赋气势磅礴,不但涉及广阔的地域和丰富的事物,而且通常具有政治文化上的意义,是国家政权合法、强大的体现。而地名的使用和排列,也能够襄助传达这种意义。例如,班固《西都赋》(萧统编《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28页)的前半部分就从长安在国家版图中所处的地理位置开始,按照“长安总览-四郊近县-封畿之内-宫室”的顺序,逐渐向内收缩。这就构成了一个地理上的秩序,它将长安视作天下的中心,而皇宫是长安的中心。而这个地理秩序又与政治秩序相重合:皇宫是皇帝施行统治、控制国家,进而影响天下的地方,因此,通过对长安城的地理描述,班固就以展示物质文明的方式展示了整个国家、乃至天下的政治秩序。
《西都赋》后半部分描写皇帝及其随从在京城范围内的娱游,其中出现了若干地名,显示出这些娱游在地理上是乱序的、恣意的,例如:
披飞廉,入苑门,遂绕邮部,历上兰…于是天子乃登属玉之馆,历长杨之榭…集乎豫章之宇,临乎昆明之池…遂乃风举云摇,浮游溥览。前乘秦岭,后越九峻,东薄河华,西涉岐雍。官馆所历,百有馀区…
前半部分描绘的地理秩序严整的京城,在这里被带得活泼流动起来。这种欢乐一方面展示着京城丰富的物产和蓬勃的生机,另一方面也暗示着帝国的政治秩序面临被打乱的危机,因为这样的娱游并未受到节制。以行猎为例,西都的行猎是一场纵横奔突、赶尽杀绝的尽情狂欢:前半部分描绘的地理秩序严整的京城,在这里被带得活泼流动起来。这种欢乐一方面展示着京城丰富的物产和蓬勃的生机,另一方面也暗示着帝国的政治秩序面临被打乱的危机,因为这样的娱游并未受到节制。以行猎为例,西都的行猎是一场纵横奔突、赶尽杀绝的尽情狂欢:
尔乃期门饮飞,列刃钻缑,要映追踪。'鸟惊触丝,兽骇值锋。机不虚椅,弦不再控。矢不单杀,中必叠双。胞胞纷纷,猎缴相缠。风毛雨血,洒野蔽天。…蹶崭岩,巨石聩。松柏仆,丛林摧。草木无馀,禽兽殄夷。
如果我们跳出《西都赋》“西都宾歌颂长安”的这个设定,来付度作者班固的
表现意图,则可以认为在这段精彩的文字浓烈而炽热的感官刺激之下,隐藏着冷峻的预言:过度伸展的欲望终将带来混乱和衰亡。而对于这种热烈和冷峻的双重状态的传达,赋中地理秩序的建构和打乱,起到了重要的支撑作用。
二 庚信《春赋》:空间秩序的流转跳纵
因此,庾信《春赋》添加许多地名的方法,可以认为是从汉代开始的京都赋中继承而来的。不过,《春赋》中涉及的地名,包括了长安和洛阳两个都城及其周边,但庾信在此不是以《两都赋》这样“先述西都,再述东都”的方式,将两者对比,也并不按照实际的地理位置安排地名出现的顺序,而是在“京城”这个概念下随意地出入于两京的任何地方。“宜春苑”和“披香殿”在长安,“河阳县”和“金谷园”则在洛阳附近;“上林”与“河桥”、“飞燕之兰宫”与“丽华之金屋”都分别在长安与洛阳附近,却被用在对句中,使两京成为“互文”的双方。这两个对句和它们之前的“数尺游丝即横路”形成了独特而巧妙的视角:轻盈的游丝最能体现春天活泼的生机和恣肆,它随着温煦轻柔的春风自由地出入两京的名胜重地,见证了春临大地、无所不至的盛大和瑰丽。
同京都赋一样,庾信的《春赋》也展示了京城繁华给人带来的激情,这种激情与万物生发的春季遇上,相得益彰。不过,写作这首《春赋》时,庾信尚在南朝
(这首赋很可能就是与梁简文帝《晚春赋》、梁元帝《春赋》等一起写作的),汉代两京的殿阁苑囿与他在时空上均相隔阂。因此,这些地名除了用来指代南朝都城之外,还主要是以“文化记忆”的方式,构成心理上“旧都繁华、春无不遍”的效果,既非写实,也无批评。所以此赋风格跳脱恣肆,作者的视线四处游走、场景自由切换,比《西都赋》的后半段更加轻灵,充分展示了浪漫主义的思绪。这是庚信以“春天”为主题对“京城赋”传统的改造。
《春赋》中的作者视线明显地跟随人和事物移动。在赋中,有游丝这样轻盈飘散的物体,可以逗引着视线一路经过上林、河桥、金屋、兰宫;宫廷美人的影子落进池塘,视线也就随之转移到池水中的鱼类和水草:“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苔始绿而藏鱼,麦才青而覆雉”;赋中人物的行为是有方向性的,这些动词引导视线转移:“移戚里而家富,入新丰而酒美”“停车小苑,连骑长杨”“三月三日向河津”。这种视线转移的方法不以真实的地理情况为依据,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基本秩序,纯粹是想象的自由舒展。
与之相应的,庾信在此也使用了更为轻快流转的结构方式,例如,他经常用一个对句来承上启下:
石榴聊泛,蒲桃酸醅。芙蓉玉盌,莲子金杯。新芽竹笋,细核杨梅。绿珠捧琴至,文君送酒来。玉管初调,鸣弦暂抚。阳春渌水之曲,对凤回鸾之舞。更炙笙簧,还移等柱。月入歌扇,花承节鼓。协律都尉,射雉中郎。停车小苑,连骑长杨。金鞍始被,柘弓新张。(庾信著,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庚子山集注》,中华书局,1980,76-77页)在这一段中包含了三部分内容:饮酒、歌舞、射猎,而加下划线的两个对句就是用来从上一个内容转入下一个的。传统的赋在处理这种内容转换时,往往以“若夫”“而乃”“于是”等虚词明确地表示出来,因此显得更整齐,而庾信的方法减少了整齐感,显得更轻盈,也与春日活泼跳荡的气氛更适宜。
三 王勃《临高台》:空间的凝滞与时间的变换
唐初,帝国的首都、繁华的国际都市长安点燃了诗人们的热情,成为反复被歌咏和眷恋的对象,王勃的《临高台》(王勃著,蒋清翊注,注贤度校,点《王子安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74-76页)与卢照邻《长安古意》(卢照邻著,李云逸校注《卢照邻集校注》,中华书局,1998,78-79页)是其中著名的歌行体作品。这两首诗都有一个“盛衰变化”的主题,从盛谈京城的繁华奢侈入手,再以衰败和伤感收束。诗中渲染京城贵族的骄奢生活时,都以春天为基本背景,这个将“春天”
与“京城贵族娱游”联系在一起的思路,与《春赋》一致。因此,王勃等人的京城诗不但受到京城赋以及鲍照《芜城赋》的影响,而且也从庾信《春赋》获得了启发。而诗中对空间秩序的处理方式,也可以通过与《春赋》的比较,更明显地呈现出来。
《临高台》空间秩序的显著特点是“稳定”。与《春赋》中视线的迅速流转不同,《临高台》以总览俯瞰为主,这一点从诗题就可以发现。诗人登上高处俯视整座城市,所有的描写都从这里出发,于是诗歌从一开始就有了一种总括式的观察

视角和情感定位:“瑶轩绮构何崔嵬,鸾歌凤吹清且哀。”纵目所及的繁华之中隐含着凄凉和悲哀。这种观察视角贯彻了全篇,于是,诗中的空间秩序基本是凝滞的,不像《春赋》镜头那样,跟随不同的事物四处流动。与之相应的,诗中出现的景与人也不能像《春赋》中那样引领视线,而是处于空间上相对稳定的状态,仅仅因为观察者的视角而被动存在,例如:“俯瞰长安道,萋萋御沟草”“斜对甘泉路,苍苍茂陵树”,无论道路还是植物,都只是地图上标定的符号:又如:“朱轮翠盖不胜春”,马车本是走动的,在此却只关注了它与春日相适宜的华丽,它的空间移动性质被忽略了。
与之相对的,时间层面的景物变化却在《临高台》中受到了特别的关注:“旗亭百隧开新市,甲第千甍分戚里”“迭榭层楹相对起”。道路和建筑在空间上本是相对稳定的,但动词“开”“分”“起”提示了它们在时间上从无到有的动态变化,作者将此与春天的蓬勃茂盛并置,则暗示了都市繁华的无法久长。诗歌后半段对于青楼中人们追逐情欲的描写,“锦衾昼不襞,罗帐夕未空。歌屏朝掩翠,妆镜晚窥红”,与诗末“柏梁铜雀生黄尘”的荒凉对比,显示出的则是对过度追逐现世欢乐的劝诚,其根据也是时间的变化。
于是,从京都赋到庚信《春赋》中一脉相承的、从空间角度观察和描写京城的传统,在《临高台》一诗中被替换为对时间变化的叹息。尽管诗中出现了众多地名和方位名词,但空间的变化却显得非常渺小。在高台上俯视京城的人,仿佛能够超越一时一地,通过“迢递绝尘埃”的隔离,他拥有了对永恒的超然领悟。
四 卢照邻《长安古意》:稳定与不居的双重空间秩序
与《临高台》相似,卢照邻似乎也站在高处,俯视长安的景象,观察人的行为,因此,《长安古意》也是以总览俯瞰为基础视角。不过,与《临高台》不同,
《长安古意》中的地名由一条条道路串联起来,作者特别重视观察道路上车马行人的流动,在王勃诗中被抑制了动态的马车,在这里则似乎一直在奔走,不得停留:“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因此,《长安古意》可以看作是以“道路”来确定视角的,在总览的视野中,道路被重点标识出来,它们作为视图中的关键架构,与来往的行人、车马、路旁的春景、道路通向的豪门或倡家,共同组成了整首诗的主要内容: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梁家画阁天中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
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弱柳青槐抚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
《长安古意》起首就揭示了主题:在帝国的京城长安,道路与烟花场所相连,为与权贵结交而竞驰于道路的人们,也向烟花之地追逐情欲。春日的繁华与追逐欲望的忙碌相互映衬,是这首诗前面大半段的主题。然而经过一场盛大的春日狂欢之后,诗人在末尾提醒读者,这一切并不能长久,因为春天转瞬逝去,而名利与情欲也都依托于脆弱的人际关系,不可依傍:“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
《长安古意》中这个将春天与权势情欲结合、并展现盛衰变化的主题,与
《临高台》相似。它同样显示出一个冷峻的、总览的视角,对视野中的景象给出超越性质的暗示,如“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侮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等。这同样出自对时间的特别关注。不过,它与《临高台》也有明显不同:《临高台》抑制景物在空间上的变化,而以时间给看似牢固的建筑带来的变化显示不确定性:《长安古意》中的车马行人却是富于流动性的,其频繁的空间变化本身就与时间的不确定性构成了对应关系。所以,这首诗更好地结合了时间和空间两个向度,可以看作是《春赋》和《临高台》的某种结合。
而从空间秩序的角度来看,《长安古意》也似乎将“秩序”与“乱序”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道路上的车马人物是流动不息的,诗人的视线跟随它们,在四处移动的过程中观察到了若于细节,这个过程可以说是“乱序”的;但同时,诗中多次出现的超越性质的暗示,又使视线返回到从城市上空总览众多的道路,回到对京城喧器的省察,从而将短时间内迅速变动的局部乱序,恢复到一个长时间不变的整体秩序。这两种视角交替出现,使得作品中交织着一明一暗的两条线,明线中京城春日的繁华、权势和情欲,与暗线中诗人冷峻的观察和思考,就在这种视角交替的处理中,获得了融合统一。由此,卢照邻通过表现道路往来的流动,展示了人们在这场狂欢中的状态:忙碌而根基浅薄,不能清醒地认识到潜在的危机。
可见,在中国古代与“京城”和“春天”有关的诗赋作品中,作者视线如何流动与停驻,“空间秩序”如何建构,经常与思想和情感的传达构成紧密的联系,是后者有力的技术支持。秩序的整饬和混乱,在优秀作家笔下,往往包含着更深层的意味。“空间”本是赋这个文体特别关注的因素,在庾信的手中也出色地发挥了作用,展示春天的蓬勃和盛大:而在初唐诗人的笔下,空间则充分进入诗歌,并与诗人关于“时间”的思考和慨叹进一步融合,构成了更复杂也更深刻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