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的红花

很久很久以前，在雷电出生的山上，生长着一种奇怪的花。夜里，这种花是火红色的，它发着亮光，亮得就像发怒的人的脸一样，亮得每一片花瓣摘下来都可以照亮半个房间。到了白天，它又褪去颜色，变得像水晶一样透明，透明得就像阳光洒在湖面的粼光一样。

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得到它的种子，也没人抚摸过它的花瓣。那座山上总是下着冰冷的细雨，若是雨水淋到人身上，骨头也会马上结冰；那里是雷电歇息的地方，雷电打鼾的时候，那声音就像一万个巨人同时吼叫。没有一个牧民敢在山下搭棚，也没有一朵蘑菇敢在那儿生长，就连最威风的山羊，也不敢靠近那个地方。

可是我们任性的国王，他偏偏非要得到这种花。国王想：若是把这种花的花瓣磨成粉末，然后涂在胡子上，他一定能够成为最出众的国王，世界上最艳丽的美人将会成为他的王后。上一次，他要求得到一套金色的盔甲，于是他命令把王国里所有河流堵住，将每一条金色的大鱼捕捉起来，再取下它们身上最亮的一片鳞片；再上一次，他需要一顶柔软的假发，于是发下公告，所有刚出生的婴儿头上最细软的一根头发都归于他。

可是，即使是王宫里最勇敢的士兵，也不敢到雷电出生的地方去。他们一听完国王说话，马上就像一根煮熟的面条一样瘫在地上，过了八个钟头，脚趾头才能动一动。国王没有办法，只好脱下王冠，在手指上涂上泥土，然后化妆成卖水果的商人，在一个清晨，自己往市集去了。他站在市集的入口，大声招揽：“请人啦！请人啦！8位强壮有力的小伙子，过来为我搬箱子吧！”

国王挑选了8位皮肤最黑的小伙子，带他们进了王宫。第一天，国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往餐桌上放了50只香草烤鸡、50条香油煎鱼、50盘珍珠似的的紫葡萄；第二天，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又往叉子旁边放了50盘洋葱炖牛肉、50桶胡椒鸡肉汤，还有50根结着红苹果的果树枝。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从月光圆圆那天，吃到月牙弯弯那天，国王才提出他的请求。

小伙子们放下汤碗和叉子，开始了刻苦的训练。一个月后，他们成了最勇猛的勇士。

国王请人采了8块棉花田的棉花，取出每朵棉花最洁白的那根棉，让纺工精心纺织出8对最细密的耳罩；又抓来8只毛发最柔顺的山羊，和8只皮毛最乌黑的牦牛，把它们的皮毛取下来，做成防水雨衣。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勇士们出发了。

只是，国王等来等去，却一直等不到他们回来。从春天开始，国王等啊等，勇士们的女儿也等啊等，等到葡萄架子上最后一片叶子都落下了，他们还是没有消息。

国王在花园里走来走去，看什么都生气，看什么都不满意。栀子花香是香，可是这种平民的香气，怎么显得出自己的身份呢？玫瑰花红是红，可是这种暗淡的红色，星星一消失它就变得无聊无趣。这个花园的生命，没有一朵衬得上自己的，唯有那雷电山上的红花啊，才能配得起国王身份的独特。

后来有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他走着走着，走到了小溪上面的小桥上。当他正想对桥下那块鲜活的苔藓生气一番时，却忽然听见，风的声音咻一下暂停了。然后，桥下传来歇脚的风儿轻声交谈的声音。聊着聊着，它们悄悄唱起歌来：

雷电鸣，雷电闪，雷电其实最胆小；

雷电叫，雷电喊，一有声音就吓跑。

要想雷电躲光光，叫声喊声不能少，

要想雷电躲光光，虫子野猪都要闹。

国王屏住呼吸，一点都不敢移动，怕衣服窸窣的声音被风听见。风唱完歌后，互相聊了聊最近竹子生长的情况和从蜜蜂那儿听来的消息，然后，它们把小溪吹出一道一道波纹，跳着跳着走远了。国王还是呆呆站在那儿。在送报的小孩上街工作之前，他想出来一个绝妙的办法。

这回，国王把镶宝石的鞋子脱下来，往眉毛上涂上小麦粉，他伪装成面包房的商人，接着到码头去了。他站在进船的码头上，大声叫喊：“招人啦！招人啦！哪里有16位健康结实的小伙子，快来给我搬面粉吧！”

国王把16位皮肤最粗糙、身材最矮小的小伙子带进王宫。第一天，国王没有说话，只是招待他们吃了80盘土豆炖羊肉、80碗肉酱面条、80桶菠萝汁；第二天，又端上来80对火鸡腿、80扇蒜蓉烤猪肉、80碗树莓，还把地窖里最好的啤酒灌进连接餐桌的水龙头。从月儿弯弯吃到月儿圆圆，这些年轻人们拍拍肚皮拍拍胸口，爽快地开始了他们的训练。

另一边，国王命令所有养蚕的农民，把他们蚕房里最细的一根蚕丝交到王宫；又命令守林人、牧民和渔民，让他们捕捉来最凶猛的16只老虎、最灵活的16只兔子、表皮最厚实的16只鲸鱼。然后宫里的纺织工人，开始没日没夜地将蚕丝纺成密密的隔音耳罩，将鲸鱼皮、老虎皮、兔子皮缝在一起，制作成防水雨衣。各自喝完一碗狮子腿骨熬的热汤后，16位勇士出发了。国王把他们送出城门。然后，他马上发动了一场战争。

果然，奔跑声、刀剑声、尖叫声、求饶声……雷电怕得躲进云里去了。国王接着下令投下一个炸弹，好让这些声响一时不能停止。

第三天，我们的勇士们果然飞奔回来了，后面的风声和雨滴拼命在追赶他们，可是他们是那么地意气风发，就连最猛烈的暴风也追不上他们。国王一听到声音，他连皇冠都忘了戴，就匆匆忙忙跑出宫门。只见带头的最矮小也是最激动的勇士单膝跪到他面前，两只张开的手掌里，捧着一把渗着汗水的花种子，它们每一颗，就像一只美丽的温柔的鱼的眼睛一样。

收到急令，宫里的花匠马上冲去花园把玫瑰花、满天星和苹果树全拔去，细细把石子筛走，然后还必须用手掌将泥土松上七遍。终于，太阳落山之前，红花的种子埋进地里了。国王命令太阳每天都在这里照耀，命令雨水每天都来这里浇灌，所以那些失去阳光的地方，玉米田都枯萎了，失去雨水的地方，河流都干涸了。然而，即使如此，种子们还是把头深深埋在泥土里，它们一颗都不肯发芽。国王夜夜徘徊在小溪的桥上，可是风再也不来说话了，因为这光秃秃的花园再也没有要传播的花粉了。他急躁不安，看见什么都要斥责一顿，他命人把头顶上飞舞的燕子射下来，命人把围墙上唱歌的麻雀逮出去……有一天夜里，他又来花园，想看看他心爱的种子们有没有发芽的动静，可是，却一眼看见田边蹲着一个瘦小的影子。

他认出来了，这是面包房里帮工家的小儿子。白天，他搬面粉的时候一下踩上了皇家餐厅门外的脚垫，于是国王把他喊进去狠狠骂了一顿。这下，国王更是怒不可遏，他冲上去就要把他拎起来：“好啊！好啊！是你踩坏我的花！侍卫！侍卫！把他扔到野狗堆里去！”

国王正要把他扔下去，却发现泥土上居然闪着一点点细碎的光。种子发芽了。只见那神奇的叶片就像撒上了玻璃碎屑似的闪着细密的光，小孩子吓呆了，最后一串泪珠从他脸上掉到地里，脆弱的美丽的叶子又抽出来崭新的一片。

国王欣喜若狂，他高兴得忘了生气。他把小孩子紧紧抱住，疯狂亲吻他的脸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赏赐你100把银水壶！”

第二天，国王召集来所有王宫大臣，吩咐他们把种子种到全国最苦的地方去。种子需要泪水，越苦的越好，所以，第一颗种子种到了乞讨的孤儿睡觉的公园里，第二颗种子种到了有鼠疫的村庄里……最早开出花来的是种在酒鬼家院子里那颗种子，那里不仅有眼泪，还有哭声和尖叫声，还有茶壶摔到墙上的声音。在六个小孩常常抱着哭泣的那个院子角落，首先开出了第一朵美得让人心碎的红花。

第一天，花儿开了一朵，第二天，又开了四朵，第三天，院子里已经开出来十五朵花了。很快，酒鬼看见他的院子几乎开满了花，于是更加用力地掐痛孩子们的手臂。国王的侍卫已经来到门外，马车也在外面了，他们期待着，即将把花瓣采满花桶。可是很快，他们看见远远的地方也长出了红花，花儿漫山遍野地开出来了，就连马路上也密密麻麻发出了花芽。这样一来，马车怎么跑呢？眼见着花儿越开越多，它们缠绕在一起，越来越粗壮，越来越拥挤……

侍卫们想砍掉花枝开出一条路，可是在白天，这些水晶似的叶子和枝茎都太过清脆坚硬，侍卫们的刀剑碰上去，就像碰到钻石一样反弹回来，而它们丝毫无缺。到了傍晚，郁金香色的晚霞照在花瓣上面，把它染得温和柔软了，这时候，要是用小刀想割破它，割开的地方就会冒出来火焰把人烫伤。

侍卫们把各种方法试了又试，他们很累了，索性一人扯了一张花叶子，盖到身上睡去了。另一条路上被召集去王宫研磨花粉的工匠们也堵在路上，他们四个方向都走不通，着急得来回踱步，鞋子一共磨穿了六双。这个王国，已经完全成为红花的王国了，从外面看去，白天它就像封进冬天的冰湖里一样，凝固成一块冷冰冰的水晶；夜晚，它就像燃烧在安静的火焰里一样，鲜红的花瓣能把人的眼睛灼伤。这个地方，不仅失去了声音，还失去了颜色。唯一有动静的地方是眼泪落下的地方，一有泪水浇灌，任何地方都能长出红花来，在枕头上，在墓碑上，在饿肚子的人的胸口上……

国王把王宫里的人一个一个派出去，他们一个一个都没有回来。直到有一天，他想再把一个人派出去，回答他的只有空空的墙壁的回声。

那么后来，这个王国怎样了呢？我听人说，在一个普通的下午，忽然他们头顶上刮起了大风。风把每一朵花的花瓣都吹开了，就连躲在地底的土拨鼠都能听见花瓣水晶一样叮叮咚咚碰撞的声音。狂风裹满了花粉一路远去，等全国的花都枯萎以后，人们看见，红色的花粉已经把王宫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