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帝：不得不贤 | 读通鉴笔记01

《大明王朝1566》里，海瑞以汉文帝为三代以下之贤君，我以为然。问题是，文帝之贤，缘由何在？

史载汉文帝宽厚爱民，例证之一便是废除肉刑，由此还留下了“缇萦救父”的故事。然而，司马光在《资治通鉴·景帝元年》有这么一句：“初，文帝除肉刑，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在记录汉文帝的事迹之后，立即这么说，似乎是生怕人以为文帝真心推崇“轻刑”。

观文帝事迹，宠邓通，不能用贾谊，信任术士新垣平，在在都不是明君做派。杜牧因此讥之曰：“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政治从来是“非道德”的（“非道德”不同于“不道德”），所以我从不对政治人物抱以道德的期待。汉文帝操行有亏，不能否定他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皇帝。我想说的是，汉文帝止成为贤君，主要不是因为他想做一个好皇帝，而是形势逼得他不能做一个坏皇帝。

诸吕之乱后，身为代王的刘恒意外被功臣集团选为皇帝，是为汉文帝。他之能被选中，原因是他“仁厚宽孝”，且母亲薄氏并无势力，不会酿成下一个吕氏集团。换句话说，功臣集团是看中了刘恒容易掌控。因此，从登机伊始，文帝就处在功臣集团的阴影之下。绛侯丞相周勃退朝，“上礼甚恭，常目送之”，谦让得连大臣袁盎都看不下去，以为“臣主失礼”，（资治通鉴文帝前元元年）说明文帝是深深地知道并体会到了阴影的存在。

功臣集团也时刻防着文帝权势的增大。很多情况下，外戚集团是皇帝权力的延伸，因外戚依附于皇权，外戚得势，意味着皇权伸张。文帝立太子后，以太子母窦氏为皇后。窦皇后两个幼时被人拐卖的哥哥过来寻亲，被留在长安安家。此事让功臣集团大为警惕，周勃、灌婴等认为，这两个人一旦得势，自己等人就有性命危险，因此“选士之有节行者与居”，至于对二人是规劝、熏陶还是监视，就不得而知了，总之结果就是二人“由此为退让君子，不敢以尊贵骄人”。（资治通鉴文帝前元元年）

功臣集团给文帝的压力，不只体现在其即位之初，在位后期依然如此。汉文帝后元二年，文帝在位已十八年，丞相张苍被罢免。文帝本想以外戚、皇后弟弟窦广国为相，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怕的是“恐天下以吾私广国”。虽然高帝时大臣没有适合当丞相的，还是选用了高帝时身边的一个步兵强弩射手申屠嘉，担任丞相之位。

申屠嘉当上丞相后第一次立威，选择的是文帝的宠臣邓通。他以丞相令召邓通，欲斩之，给出的理由中，有一句话非常耐人寻味：“夫朝廷者，高帝之朝廷也。”朝廷居然不是当朝皇帝的朝廷，而是开国君主汉高祖的朝廷，言下之意：汉文帝一人不能代表朝廷，而是文帝与诸功臣集团共享朝廷。汉文帝想救邓通，还要选择在“相已困通”，丞相已经教训邓通之后，才让使者前去搭救。（资治通鉴文帝后元二年。“夫朝廷者，高帝之朝廷也”或是当时常说语，也或者是当时高层的共识，景帝前元元年窦婴也曾拿这话说汉景帝）

总的来说，文帝在位期间，始终处在功臣集团的阴影之下，皇帝与功臣集团一直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功臣集团承认文帝的皇帝权威，前提是文帝要尊重功臣集团的权力不受损害。这种权力平衡结构，无意中促成了一种权力的制衡，双方彼此都不能为所欲为，否则就可能被对方赶下权力舞台。

在此背景下看文帝的诸多作为，比如轻徭薄赋，比如晁错屡上书言削藩事而不被见纳，都可以得到理解了。轻徭薄赋，是争取民心；不削藩，是要以刘氏宗亲的力量制衡功臣集团。当权力被制衡时，掌握权力的人才会想到讨好民众。从文帝到景帝、武帝，是一个皇权不断扩张的过程。随着皇权在武帝手中达到顶峰，于是也就有了天下疲弊、海内空虚、户口减半。此时已没有势力可以逼他不得不贤，他也就不用讨好百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