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摇滚乐手拿起道德经
在路上,音乐,鳄鱼头
老七曾有过一段凯鲁亚克式的美妙生活。一辆车,塞着几个身无分文的年轻人,司机是大庆油田的工人,也是摇滚老炮。老七叫他“大叔”。
大叔绝对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在他的家里,除了车床,你几乎能找到所有的机械零件与工具。打开冰箱,你还能看到一只大鳄鱼头。大叔常喝着酒、抽着烟便开车上路。有一回,老七一行人去临沂,在高速公路上,车开着开着就停了,大叔睡着了。
滨州、临沂、日照、济南……老七和朋友们搭着车去过不少地方。他们先找个酒吧演一段,然后在狂野而富有抒情气息的海边和陌生人喝大酒、弹琴、吹牛、搭个帐篷睡觉。第二天继续发动汽车,让农田与山脉迅速退后。
这种“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的豪爽故事似乎与老七的日常状态并不完全调和。老七留着长发,肤色白皙,手臂、小腿、胸口、后背都布满纹身,带着一种缄默、敏感、略显晦暗的个人特质。他习惯一个人待着,思考思考人生、家庭,还有自己的现状,一两周才出门社交一次。他在任丘长大,父母都是华北油田的工人。从小,他就是那种没太多存在感的学生,“不惹事生非,也不是好学生”。初中时他总挨欺负,高中时则每天睡觉、抽烟、玩手机、睡觉,有感兴趣的课时,就抬起头听一听。


15岁时,一向安静的老七却爱上了朋克。朋克本身是粗糙的、不悦耳的,具有思想性与反抗精神,在西方,最早的朋克正源自一种挑战主流社会、主流价值的冲动。老七听Green Day、Sum41,后来又爱上了玛丽莲·曼森,看着他们的演出视频,他觉得太酷了,也想上舞台,玩乐队。于是他开始跟着老师学吉他。
有一次,老七买了一张180元的票跑去看Sum41的演出。到了现场,他觉得有些好笑,“那个场地就像开会的地方,座椅两边是党徽——镰刀和锤子,Sum41就他妈在那演。我一看,还有座位号,这不是傻吗?后来Sum41一出来,大家都沸腾了,全起来了,听朋克谁坐着啊?都冲到1000元档的位置去了。”
高二时,老七决定去北京现代音乐学院进修。学校在通州区,六人一间,上床下桌,都是十几二十岁来自各地的年轻人,平均两天就喝一次大酒。老七觉得自己的室友都很厉害,譬如平三,如今已是独立摇滚乐队虎啸春的主唱。和室友们一比较,老七发现自己好像“混得最惨”。
钱
北京的夜晚,五道营的胡同常弥漫着啤酒与汗水的气味。在SCHOOL学校酒吧,老七第一次体验到“赚迷糊了“的感觉。那天,他的乐队发了第一张EP(extended-play record,迷你专辑,一种介于单曲与专辑之间的音乐发行形式),三首歌,每人分了2000元。他每月的房租为1600多元。
2018年末,四人阵容的后摇滚乐队“参宿”成立,老七担任吉他手。“参宿”是大家一起想的名字,名字下面有这样一段介绍:
光阴亿万,恒星炽热但缄默,却拥有庞大引力,启发文明与心智。在信息过载的年代,无孔不入的介质携带语言填充成个体的“想法”,在消费注意力的同时,个体的思想支离破碎,几近虚无。狭义的“语言”维度是个体无比拥挤的波段,但其之外的“真空”却似乎拥有更庞大的力量与可能性。所以我们决定摒弃文字,竭尽所能,让声音绕过语言中枢,探索更深远、广阔的领域。
“我不在乎这些,名字爱什么含义什么含义。玩儿就行了,能弹我喜欢的东西就行了。”老七说。

对很大一部分乐队来说,音乐几乎无法给他们带来不错的收入。最开始,参宿乐队一晚连100元都赚不到,后来慢慢好一些,能赚个打车回家费。演出一般在朝阳区,老七住通州区,深夜结束演出后,老七只能打车。他还要喝两杯,钱就全花没了。
老七跟着乐队在各个LIVEHOUSE间穿梭,有乐迷们熟知的,比如School、疆进酒、Mao、DDC、江湖等,也有一些小场地。有时候他觉得累了,但仔细一想,还是离不开这个东西。
只好打一些零工补贴生活。隆福寺有次办电子音乐节,老七和朋友们过去调酒,说是“调酒”,更恰当的说法是“兑酒”。一点伏特加,加一点饮料,就完成了,一杯卖50元。兑三天酒,能挣2000多元。
人们往往会这样想象一个乐手站在台上表演的状态:
他狂热地弹奏,忘情地大喊,手臂在灯光下流汗,他跳起来、蹦起来,只想去表达……
老七不是这样。演出前他会感到紧张,灌完酒才能上台。他也感到不自在与紧绷,乐队弹奏的曲子比较复杂,他不敢走神,一直盯着手里的吉他,没时间抬起眼睛,看看观众的反应。

老七和陌生人交流会感到慌张,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不敢正眼看人。酒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酒精让他感到整个人松弛下来,他似乎能变成另外一个人。有一段时间,老七的生活是“垮掉”的,事业的停滞,家人的期望让他陷入一种混乱和迷茫里,于是依然是喝酒。喝完酒醒来,心中后悔,但紧接着还是喝,最长曾连喝了七八天。看着置身酒罐中的自己又臭又耷拉,老七想,如果一直这样,好运就不会来了,再怎么粉饰自己都没用。这个阶段才结束。
如果没有人看着我
老七过去喜欢被人关注。为了让自己有一个特征能被人记住,他下过不少功夫。
最开始是扎脏辫。有一次喝多了,他看着自己,觉得“腻歪”,拆了,拆完变成爆炸头。洗完头回家,觉得自己没特点,又去做了非洲辫。他还给嘴巴打了两个钉,又拆了;把眉毛剃掉,后来也重新留了起来。没眉毛的时候,他喜欢穿山本耀司风格的黑长袍、裙裤、马丁靴,“给人一种这个人信邪教的感觉”。
老七也做模特,他乐于成为镜头中的主角。但某种意义上,他特立独行的、有点暗黑系的打扮本身,即意味着选择做主流社会的局外人,以及拒斥融入人群。
老七独居了四年。房间的基调也是黑色,不光明,也不阴暗,散发着檀香的味道。这似乎是能容纳一个人在阴影中藏身的安全岛屿。老七在家里看电影、做俯卧撑,或蜷进沙发,让所有负面情绪来到自己身上,再一点点化开。但这一切没人知道。老七觉得自己变得像城市中的薄雾般透明,这种感觉也不赖。他慢慢成熟了,沉淀了,更加关注自己与家人,“独居给我带来的好处是,它会让一个人思考,人的思想来回碰撞,好坏来回碰撞,调节好了,你就能往上走一走。”


以前,一个人呆的时间长了,老七就想找朋友吹吹牛,后来,他不太愿意出去了,觉得人和人之间不真诚,人心很浮躁。老七在家研究道教,读《道德经》。去年,老七束起头发,去了白云观。叩拜完神像后,他坐在长椅上,看道长为人们指点迷津,看树,看天。那天香火缭绕,阳光猛烈,一种深刻的情感体验紧紧抓住他的心灵,他感到晕眩,发烫。
将东方哲学融入摇滚乐已有先例,披头士的The Inner Light,歌词来自《道德经》第47章,并用到印度乐器西塔琴;平克·弗洛伊德的Chapter 24,则以《易经》中的第24卦——“复”为灵感来源。摇滚乐,一定程度上是自我的精神修行,曾经的朋克少年老七,希望做出更纯粹的,精神性的曲子。

如今,老七的生活有稳固的秩序。早晨起来,烧壶热水,冲杯黑咖啡加牛奶,听音乐。他一天只吃一顿饭,在下午五点。晚上七点,他开始锻炼,弹琴,也会打会儿游戏或看看电影。第二天重复。他要求自己不喝酒,不在情绪不好的时候打扰父母,如果挣到了钱,他想给母亲买点护肤品,给父亲买点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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