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ople only see what they wanna see VIII
“我觉得它有趣,”K说,“只是因为它使我看到,荒唐可笑的混乱有可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卡夫卡《城堡》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我妈跟我说的却是:人就是四十岁时最难过。那时候脑子很清楚,可以发现自己在变老。以后就糊里糊涂,不知老之将至。 如果决定这样去写似水流年,倒不患没得写,只怕写不过来。这需要一支博大精深的史笔,或者很多支笔。我上哪儿找这么一支笔?上哪儿去找这么多人?就算找到了很多同伴,我也必须全身心投入,在衰老之下死亡之前不停地写。这样我就有机会在上天所赐的衰老之刑面前,挺起腰杆,证明我是个好样的,但要作这个决定,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王小波《黄金时代》 现在我认为,人在无端微笑时,不是百无聊赖,就是痛苦难当。我是这样的。X海鹰也是这样。二十二岁的小姑娘,每天都要穿旧军装,而且还要到大会上去念红头文件,除了皮笑肉不笑,还能有什么表情。而我痔疮疼痛还要磨屁股,也只有惨笑。这些笑容都是在笑自己,不是在笑别人。 ——王小波《革命时期的爱情》 汤先生说:人类的历史分作阴阳两个时期,阴时期的人类散居在世界各地,过着吃了就睡,睡足了再吃,浑浑噩噩的生活。后来人类又到一些河谷平原聚群居住,有了文明,一切烦恼就由此而起。与此相似,我的生活也有软硬两个时期,浑如阴阳两界。软了以后,回想起过去是如此的硬,简直不敢相信我也会有软的时候。 ——王小波《我的阴阳两界》 她把问题又说了一遍,世界是银子的,我很不情愿地应声答道:你说的是热寂之后。这根本不是热力学问题,而是一道谜语:在热寂之后整个宇宙会同此凉热,就如一个银元宝。众所周知,银子是热导最好的物质,在一块银子上,绝不会有一块地方比另一块热。至于会不会有人因为这么多银子发财,我并不确切知道。这样我就揭开了谜底。 如你所知,我最擅长猜谜,但这个谜我没猜出来。这谜底是:我这么怕死,说明我是活着的。这真是所罗门式的答案!现在恐怕不能再说她是傻瓜了。实际上,她去体验生活确实是有收获的。首先,她发现了自己不想死,这就是说,她是活着的。既然她是活着的,就有自己的意愿。既然有自己的意愿,就该知道什么是真正在写小说。但她宁愿做个吃掉大量习题的母蝗虫,也不肯往这个方向上想。我也不愿点破这一点:自己在家里闷头就写,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样就是真正在写小说。我不敢犯错误,而且就是犯了错误,也不会让你知道。 ——王小波《白银时代》 有关历史的导向原则,还有必要补充几句,它是由两个自相矛盾的要求组成的。其一是:一切史学的研究、讨论,都要在导出现在比过去好的结论;其二是:一切上述讨论,都要导出现在比过去坏。第一个原则适用于文化、制度、物质生活,第二个适用于人。这么说还是不明白。无数的史学同仁就因为弄不明白栽了跟头。我有个最简明的说法,那就是说到生活,就是今天比过去好;说到老百姓,那就是现在比过去坏。这样导出的结论总是对我们有利的;但我们不明白我们是谁。 但是大夫又说:只要你不想活了,想干什么都可以。领导对我们说:只要你不出格,写什么都可以。这两句话句式相似,意思却相反,想活和出格的意义完全相悖。 ——王小波《未来世界 上篇:我的舅舅》 有关汽油和毛衣的帐是这样算的:汽油是进口的特供物资,而且又是危险品,一般人搞不到。假如你是有汽车的人,那就要多少有多少,假如你不是,汽油就是无价之宝;而毛衣是王二手织的工艺品,假如你是王二,那就要多少有多少,假如你不是王二,那也是无价之宝。以上算法是对人民币而言,假如拿到港口附近的美元黑市上去,毛衣值得还要多一些,因为王二是科班出生的工艺美术家,本人又有些名气。 ——王小波《2010》 你说对别的女孩是了解了以后就不喜欢了,我对别的男孩也是这样的。他们没有意思,很快就见底了,可你却不,因为你的心底有一个泉,是不是?它永不枯竭,永远不。 ——王小波李银河《书信集》 我在讲李靖的事时,他就像一座时钟一样走着。但是这座时钟走得并不总一样快。讲到别的人时也是这样。举例而言,现在是故事的开头,时钟就相当缓慢。也不知讲到什么时候它就会突然快起来,后来又忽然慢下去,最后完全不走了。这是我完全不能控制的。因为不但李靖,连我自己也是一座时钟,指不定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慢,什么时候会停摆。 现在这个“权”字简直就不能用,而自己造些怪词,本身就是一种暗示。我现在写着这个古代大科学家李靖的故事,也在煞费苦心的把各种隐喻、暗示、影射加进去。现在的人或者能够读懂,后世的人也会觉得我留下了一些费猜的东西。鬼才知道他们能不能读懂,但是不给后世留下一份费解的东西,简直就是白活了。 人们说知识分子有两重性,我同意。在我看来这种性质是这样的:一方面我们能证明费尔马定理,这就是说,我们毕竟有些本领;另一方面,谁也看不透我们有无本领。在卫公身上,前一个方面是主要的,在我身上后一个方面是主要的。好在这种差异外人看不大出来。在他们看来,我们都是一样的古怪。 昨天盯他那两位已经因为玩忽职守被拉出去砍掉了。以后他再逃掉一次,背后盯梢的公差就要多一倍,根据这个道理,只要他逃掉十六次,身后就会有六万名以上的公差,像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无比壮观。这是这件事光明的一面。不光明的一面是他将会连累死掉几乎是同样数量的公差,砍下的脑袋十辆卡车也拉不完。不幸的是李卫公只看到了事情的光明的一面,看不到事情不光明的那面。 这本小说原来就到这里为止。在我看来,一切线索都已完备。有李靖,他才智超群,性格天真,探索人生,等待机会;有红拂,姿容绝代,在石头花园里终日徘徊,偶尔也出去看看;有虬髯公,和红拂合居,并把这看做头头们对他的考验。还有我和小孙。只有一点没有明确地写出来,但它是不言而喻的——我们大家都有所期待,就如出席一个没滋没味的party,之所以不肯离去,是在等待一个意外惊喜。后来我证出了费尔马定理,他们从城里逃走,这party就结束了。再写什么纯属多余。 在我看来,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无不在做白日梦。乞丐在做黄金梦,光棍在做美女梦,连狗都会梦到吃肉而不吃屎。一个数学家梦想证出个大定理,也是合情合理。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点可能好梦成真,但也可能不成真就到了梦醒时分。我们需要这些梦,是因为现实世界太无趣。我现在已经没有了梦想,但还活在人世上;因此风尘三侠逃出了洛阳城,故事还远没有结束。 长安建城之初,假如有人在路上拣到了铜钱,就把它交给头头,头头们再设法交还给丢钱的人。令人遗憾的是虽然人人拾金不昧,但是铜钱的总数也不会增多,大伙还是那么穷。既然是那么的穷,所以丢钱的事也很少发生。后来头头们又规定,一枚铜钱经过了一次拾金不昧,就在上面打一个钢印,可以当两枚花。这使大伙在路上故意抛撒铜钱,长安市上的钱很快都打满了钢印,铜钱是一文不值了。长安城里拾金不昧的好事总数却直线上升。但是后来大家发现没有了铜钱很不方便,就把这项制度也废掉了。 我的书写到这里就要结束了。有人告诉我说,不能这样写书——写书这个行当我还没有入门。他们说,像这种怪诞的故事应该有一个寓意,否则就看不明白。我不能同意这种意见,虽然我一贯很虚心。在我看来,这个故事一点都不怪诞。我不过是写了我的生活——当然这个生活有真实和想象两个部分,但是别人的生活也是这样的罢。生活能有什么寓意?在它里面能有一些指望就好了。对于我来说,这个指望原来是证出费尔马,对于红拂来说,这个指望原来就是逃出洛阳城。这两件事情我们后来都做到了。再后来的情形我也说到了。我们需要的不是要逃出洛阳城或者证出费尔马,而是指望。如果需要寓意,这就是一个,明确说出来就是:根本没有指望。我们的生活是无法改变的。 ——王小波《红拂夜奔》 然而,虽说她是抢劫杀人,但被害人只有一名。如果放在现在肯定不会被判处死刑。还有一个案例他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一个邪教集团的男人,他参与恐怖袭击,杀死了十二个无辜的人。仅仅因为法庭认定他是投案自首的,就只判了无期徒刑。为什么这个男人没有被判死刑,而五十年前的那个女人却被判了死刑呢?是不是可以说,刑法用它的强制力来保卫的正义,其实并不公正呢?在参事官看来,完全可以这样说:人在正义的名义下审判另一个人的时候,所谓的正义并不存在普遍的标准。 经过上述观察,南乡得出了一个结论:死刑犯真诚悔过,难道这不是因为他们被判了死刑才收到的效果吗?也就是说,以报应刑论为基础的死刑判决制度,引出了悔过之心这个教育刑论希望达到的目标,这种现象难道不是一种绝妙的讽刺吗? 现在看到160号有关宗教教诲的记述,南乡也感到具有讽刺意味。对教诲的态度,是判断一个死刑犯情绪是否安定的标准,也是确定行刑日期的重要因素。在死刑犯中,遵从教诲师的教导情绪安定得越早,被处刑的日子就越早。 “重要的是,所犯罪行和对罪行的惩罚,已经众所周知了。但是那些被判处了死刑的家伙呢,他们明知道如果被逮住了就会被判死刑,还敢去犯罪。明白我的意思吗?也就是说,他们一旦杀了人,就等于把自己送上了绞刑台。被抓住以后才又哭又叫,已经晚了。”南乡气愤地说着,脸上的肌肉僵硬起来。他在竭力压制住心底的憎恨。“为什么那些混蛋会没完没了地出现啊?如果没有那些家伙,即便有这制度那制度的也没关系,我就不用去执行死刑了。维持死刑制度的既不是国民也不是国家,而是杀人犯自己!” ——高野和明《消失的13级台阶》 现在的我,就像一条咬住了自己尾巴的蛇,一条不断吞食自己身体的大蟒蛇。 吞食到最后会剩下什么?皮肤和胃囊翻转过来的自己吗?还是只剩下意识——所有的一切都已被吃光,却依然觉得没吃够的意识? 现在的我,大概只能希望吃到最后自己还能剩下一点残渣。 ——冈嶋二人《克莱因壶》 今天每一个活着的人身后,都立着30个鬼魂——30:1,正是死去的人与活人的比例。开天辟地以来,在地球上活过的人大约总共一兆。 这是个有趣的数字,因为说巧不巧,我们所在的这个宇宙,也就是银河系,也有大约一兆颗星星。因此,每一个在地球上活过的人,在这个宇宙里都有一颗对应的星星在闪烁。 ——阿瑟·克拉克《2001太空漫游:首版序》1968年 扫读这些小小的电子报头条,经常还会勾起一个想法。通讯工具越了不起,其内容似乎就越琐碎、庸俗,或者说令人丧气。意外事件、犯罪事件、天灾人祸、冲突威胁,报忧不报喜的评论——亿万个散播进太空的字词里,关切的主题似乎仍然是这些。不过弗洛伊德也怀疑:这一切是否一定就代表糟糕?很早以前他就断定,乌托邦的报纸一定沉闷得要命。 ——阿瑟·克拉克《2001太空漫游》 “我们全都是机器,马克斯,只是等级的差别而已。无论是由碳或由硅构成,基本上没有什么不同。因此我们必须以适度的尊重对待彼此。” ——阿瑟·克拉克《2010太空漫游》 其实那会儿他还太年幼,不会被“恶”吓到。事实上,他还不懂得“善”与“恶”。他岁数太小,也不会担忧自己的生活。总有些事比死还可怕,比吸血鬼吸血、狼人发狂更可怕。但是孩子最清楚:单是死亡尚可承受,最可怕的是那些反复出现、不变的、猜得到的、杂乱无序的、我们对此无能为力的、相互撕扯着的东西。 我还说,好的心理测试工具就像精心设计的陷阱。当人的精神落入其中,跳动得越厉害,留下的痕迹就越多。今天我们知道,人类自带各种潜能出生,而青春期不是丰富自身和学习,而是淘汰其他可能的过程。毕竟,我们是从野生的郁郁葱葱的植物长成了盆景之类的东西——修剪整齐、矮胖僵硬的微缩品。我的测试与其他测试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不研究我们在发展过程中会得到什么,而是我们会失去什么。我们的可能性是有限的,但正因如此,更容易预测我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怪诞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