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梦录·大漠恒沙

沙漠的空气中漂浮着永不静止的躁动，就像沙砾一样流动，流动，流动，静止只能意味着死亡。啄食尸体的秃鹫早已等待多时，它们会一哄而上，只留下白骨，与无穷无尽的死亡。

沙漠的歌声，阿弥是听过的，很多很多年以来，那银白色的歌声，穿过沙漠夜晚呼啸的风声，穿越月光下粼粼的白骨，诱人走向死亡的深渊。

沙漠，对于生命，从来都那么饥渴。

阿弥知道，自己是见过那把刀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但那把刀，任何一个见过的人，或许都不会忘记。也不该忘记。

那把没有刀锋的，黑色的，就算染上了无数人的血和命也不会变色的刀。

“喂，喂，快点醒来啦！”

昏昏沉沉中，阿弥感觉到有人在拼命摇他的头，快把他的脑袋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梦都摇碎了。

“谁呀？谁？”阿弥睁开眼睛，就看到蓝得犹如幕布一样的天空悬挂在他的头顶，无论何时，沙漠的天空永远比最贵重的天青石还有鲜艳。

然而幕布前突然出现一张硕大的面孔，吓了他一大跳，不过实话实说，那张脸还挺好看，高鼻深目，碧蓝的眼睛犹如宝石般澄澈，目光中仿佛有湖泊流动，金黄的头发就洒落在阿弥的胸前——一个和这片沙漠格格不入的年轻粟特男孩。

这是在什么地方？阿弥最后的记忆早已碎落在砂砾中，断裂在无数重梦境里。

“嘿，要是再不起来，我就把你扔去喂秃鹫！”男孩气势汹汹道，语气中很有装腔作势的得意，只是神情却那么稚嫩，和他故作的威势实在不合。

“你是谁呀？”阿弥觉得好笑，眼前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个子都没长高，就敢把自己扔到这片沙漠中来，胆子也实在够大，也许对于粟特人来说，沙漠对他们，和对中原人并不一样吧。

“我？我是你救命恩人！你个混蛋！”男孩毫不客气地踹了躺着死活不动的阿弥一脚，“别以为我说着玩的！”

阿弥一咕噜爬起来，倒不是怕被少年拖出去——这个少年要是能把除了他自己之外的谁扔进沙漠，那才见了鬼——而是，沙地太热啦！他感觉自己要被煎成馕饼。

现在的他，就坐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一支小小的驼队围在他的身边，一支粟特人的商队。

阿弥头开始疼起来，疼得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怎么坐在这里的。

少年仿佛看出阿弥的恍惚，又一脚差点揣在他头上，“沙暴，你个白痴！要不是遇到了我，你早死了，你看，就剩你们俩。”少年指指远远蹲坐一旁的白衣人。

白衣人一身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对眼睛裸露在尘沙里，此时他双手环抱，死死搂住一把并不起眼的乌铁剑——若不是那铁剑，几乎会让人把他错认为摩尼教僧。然而，那双鹰一样的双目，却暴露了他多半是个突厥人。

阿弥心中一震，也不知道触动他那难得波澜的心弦的，究竟是那双如炬的眼睛，还是那把剑。

少年撑着头，目光在白衣人和阿弥之间来回了好几个回合，见阿弥突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没由来又踹了阿弥一脚。

“唉，也不感谢你救命恩人一声？”

阿弥没好气的整了整身后的背囊，“那边那个，感谢你了么？”

说到这里，少年气急败坏：“就是！白救了你们两只白眼野狼！难怪爷爷常说，狼都比人懂报恩……”

阿弥笑了笑，一脸神秘：“在这大沙漠里，说错话后果可是很严重！”

“哼！”粟特少年鼻子里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沙漠的夜色涩得像化不开的天青颜料，星星似乎在彼此倾诉着彼此的呢喃细语。夜幕下，人与人的距离仿佛也凝结的干燥迷雾一般，粟特少年一边嚼着烤肉，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弥挠挠头，“阿弥！”

粟特少年皱了皱眉头：“真的很普通诶，能不能有个帅气一点的名字啊？”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那当然是最好听最气派的啦，”粟特少年神气道：“我叫穆库尔！”

阿弥努了努嘴，好吧，这个名字挺不错的。

“诶，那你是干什么的？”粟特少年狡黠地打量着阿弥。

阿弥望着穆库尔淡淡的笑了：“你听说过，画师吗？”

“画师？”穆库尔的目光比沙漠长夜中最亮的星还要明亮，“是给人画像的画师吗？听说长安有很多的画师，他们能画得和真人一模一样。你也给我画一张吧？我可以出钱，出很多很多的钱！”

阿弥意味深长的望着眼睛亮晶晶的穆库尔，“我这个画师，可和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别的画师都是画有形的东西，而我只画无形的东西。”

“无形的东西？”穆库尔更加好奇。“什么叫无形的东西？菩萨吗？鬼魂吗？”

阿弥笑而不语。

可是穆库尔看上去并不想放弃。

“嗨，这么着吧，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对吧？”

“嗯！”

“我看你身上也没有半个铜子，你替我画张画就当酬劳我吧？”

“这个嘛，我能力有限啊……”

“胡说，先画了再说嘛，你先拿一张画出来给我看看嘛？你总不能对你的救命恩人这样绝情对吧？我爷爷常说，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做一滴水要一口湖来报答，何况还是沙漠的一滴水，一座金山都买不来啊……”

阿弥被穆库尔的胡搅蛮缠搞得哭笑不得，他冲远方那个一直一动不动的白色身影抬抬下颌：“你怎么不让他报答了？”

穆库尔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周身像结十几层深夜最冷的霜的白衣人，眼珠咕噜咕噜转得像沙漠里的小狐狸。

“呵呵呵！”他笑得也和狐狸一样。

这个粟特胡人，阿弥知道，他看上的东西，就像乌鸦盯上了腐肉，只怕没那么容易放手。

唉，麻烦可真多啊。

沙漠，是一个让人心醉又心碎的地方。

它荒凉，残忍、无情，没有尽头，充满幻影。它随时可以吞噬一切，将天地万物全部变成冰冷的砂砾。它容不下任何的色彩、温度与情感。

然而，它确是这个世间所有的命运指向之处。

长安的旖旎和繁华，在这空旷荒寂的大漠上，遥远的像从未发生过的迷梦，又似乎一场云朵飘来的海市蜃楼，比沙漠中的尘埃还要轻浮渺小，然而，那个长长的梦境又会突然变得异常狂暴，飓风吹起，飞沙走石，艳丽的红色和黄色漂浮在沙漠盘旋的气泡中，随时都会被扭曲，撕裂，扯碎，最后碾为齑粉。

在这样无常的环境中，人似乎变得很容易有过分的倾诉欲望，那是不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了？他们迫不及待地就想要向对方敞开心扉，不是为抱团取暖，而是为了驱散迷桓心头的恐惧，或者，就只是为将自己那注定要化为泡影的生命，多变成哪怕一缕蒸腾向刺目天空的热气，或者一滴滋润干涸大地的水雾？再沉默的人，到了沙漠中，也会不由自主的变得多话起来。

就像此刻喋喋不休的穆库尔。

“嗨，你是从长安来的吧？最近从长安逃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听说，长安被个胖子占了，那个胖子，还流着我们粟特人的血。”

阿弥苦笑着点点头，这个少年话语中那股活泼味道让他一时不能适应。是不是粟特商人都会这样了？国家、权力……于他们，恍如沙砾一般，风吹过就散了，然后，又会有新的流沙聚集而来。

不过，能为人所创建的东西总是不会长久，倒是沙漠会千年万年亘古不变的延续下去。

“你白来一趟咯。”阿弥不无讽刺道。

“爷爷总说，长安很了不起，可也不就这样嘛。只可惜我还想去长安见识一下了。爷爷说，没有到过长安的粟特人，不是好商人。”说完重重叹了口气。

穆库尔一点也没有气馁：“不过战争总会结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商人又可以大显身手啦！爷爷说，没有粟特人去不到的地方。”

骑在骆驼上一颠一颠的阿弥看着信心满满的穆库尔，讽刺的话不由自然到了嘴边，可转念一想，人何尝不是总会在砂砾之上重新筑起自己的城池，哪怕只是一座海市蜃楼而已。

“那边那个人，你说是不是呀？”穆库尔突然远远地朝白衣人抛了个不容拒绝的灿烂笑容。

突厥人睁着他那鹰一样的眼睛，没听见一样，抱着他那笨重的像他身体一部分的黑剑，打马到前面去了。

阿弥静静地望着穆库尔，冷不丁冒出一句：“有一群秃鹰已经跟了我们好几天啦。”

穆库尔愣住了：“你说什么？”

阿弥摇摇头，“没什么。”

那一天天气异常干燥，天上没有一片云，空气中也没有一丝风，沙漠平坦得如同一片要出耀眼光芒的深灰色湖泊，只有沙子凝聚成微渺的浪头轻微如涟漪般翻动，推出又湮没沿路的累累白骨。极远极远，仿佛是宇宙尽头的地方，传来深沉而严肃却又微不可察的海啸声。渐渐的，那海啸声仿佛近了。

一向旁若无人的穆库尔似乎也被这如火的沙漠炙烤得快要发疯了，他不时和身旁的老向导嘀嘀咕咕，又叫来几个护卫跟得更紧。然而，沙漠那亘古不变的野蛮与威严依然笼罩着这支小小的商队，有些东西是不可抗拒的。

一丝微弱的破风声陡然穿过毫无崎岖的沙道，干燥得让人要呕吐的气息，秃鹫犹如能致人死地云彩般黑压压得飞来……不是秃鹫，是猎鹰，是只啃噬生肉的猎鹰！

商队中有人大喊：“强盗，是强盗……”他最初的警报显然已经太迟，密集的箭镞与身着窄绣短袍骑着又粗又长鬓毛黑马的突厥人蜂拥而至，还没等他喊出声，羽箭已经深深刺入他的喉咙，鲜血汩汩染红了沙漠，他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穆库尔一个翻身躲到骆驼的身后，以他的年纪，反应实在算是很快。他请来的护卫还算尽职尽责，迅速地挡在穆库尔身前，弯刀和盾牌已在手中，铮亮的刀反射着沙漠迷雾般的空气，红色的光芒比鲜血还要夺目。他们的箭簇在箭囊中滋滋作响，箭雨穿过盾牌化成一道道尖利的阴影，倒影在人的脸上，就像倒影在细沙上一样，转瞬即逝。

和穆库尔离得最近的阿弥被穆库尔踢了一脚，差点没被惊慌失措的骆驼踩死。背囊被箭射的七零八落——他一路上好不容易收集来的“珍宝”哦。

沙漠里的强盗是最强大的飓风，他们来得很快，走得也会很快，比飞沙走石更加迅猛无情，不过对他们而言，为了效率，一击不中便会全身而退，很少有为了财物真拼上性命的，更何况，穆库尔这支小小的商队，看上去也不像是有什么宝贝有什么值得乌合之众的响马冒险的。

显然穆库尔也这么想，所以他虽然也瞪大了眼睛，显出紧张的神色，脸色却因激动不停抽搐，侍卫的刀光折射在他那碧蓝的眼睛中，那模样仿佛在说：“看！看！我居然第一次出门就遇上了强盗诶！”

还是个孩子啊！

这群强盗却并不像传说中打劫商队的响马，他们的马快得像风吹拂下的流沙，刀锋利得如同沙漠朝阳喷薄而出的天空。一转眼，像天边飞过的黑色翅膀，一道阴影正正的落在穆库尔的脸上：一个咕噜噜正在转动的人头。

那一瞬间，穆库尔捧着人头，脸上涌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完了，阿弥想，这孩子要昏厥过去了。

然而穆库尔只是瞪大瞪圆眼睛，瞪得要流出眼泪来了，他好像见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可笑最荒谬的东西……然后他手脚并用往后缩，差点往后翻了个跟头，手中人头划过一道优美耀眼的抛物线一般高高扬起，再重重栽在地面，滚落满脸的黄沙。在那么强烈的光线中，鲜艳的血红色湮灭在浓浓的影子中，被风吹拂向无尽的远方。

穆库尔拼命捂住嘴，好像在竭力避免自己叫出声来。人流和马匹带来的热浪掀动沙子，一层层铺散，恍如晴天大海上天际最后汇成一条细如锋刃的亮线。风沙卷着空气中的血腥味愈来愈烈，愈来愈浓。

沙漠是嗜血的，不，这世间的每一条路都是嗜血的，人与人之间的任何交联，都会与死亡如影随形。

人头落地，刀光飞舞，这条路上所有的过去和未来，都充斥着死亡的声音。今天，不过是极其微小的一朵浪花而已，不会溅起半分波纹。

眨眼之间，战斗就结束了。护卫几乎全部死去，剩下几个捧着残肢在沙尘之中呻吟着滚来滚去，鲜血马上就被细微的尘土覆盖。穆库尔带来的十几个随队商人，不是被箭射死被突厥人的弯刀砍碎，就是全都匍匐在地上，向死神献祭上他们的恐惧与臣服。

只有穆库尔不服气的半蹲在地上，他也不想想自己能保住这条命多么侥幸。阿弥一脚踹在穆库尔的膝盖上，他不由噗通跪下，却回过头来恶狠狠瞪了阿弥一眼，小刺头！

然而，这群强盗看起来对商队的货物也毫无兴趣，他们径直走到所有人面前，强行拽起每个人的头仔细打量，却只是摇头，轮到穆库尔的时候，他都快抖成一只……一只垂死的无毛猫了，只有表情依然是倔强的。

为首的强盗满脸髯须，裤腿束进长皮靴中，手中寒光闪闪的短匕首还在滴血。他那么胖，大约鼻尖都看不见自己的肚子吧，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和绵羊一样，要是在城镇中遇到，只会觉得可笑，连只鸡大约都想不到他会杀。可在这大沙漠中，居然敏捷得像头豹子。不过，不是说那个打进长安的粟特胖子也特别胖，却能一只腿没完没了的跳胡旋舞吗？ 杀人这种事，好像胖子干起来反而特别得心应手。

胖子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哼！刀都拎不起的小子！”一掌将穆库尔打得嘴巴啃了一口沙，血混合着沙子从他细皮嫩肉的嘴角流下来。穆库尔不言不语，嘴角也不擦，又把头扬起来。不过胖子似乎没那么在意，他的目光落在穆库尔深蓝色丝绸的锦衣上，那里挂着一串陈旧发黑青金石已经脱落的银质项链。

胖子一把撕扯下穆库尔脖子上的项链，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鹰一般的嘶鸣，其余的突厥人立即围了上来。勉强跪着的穆库尔一跳三丈高，用突厥语大喊大叫声嘶力竭手舞足蹈道：“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阿弥恨不得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好让这个不要命的小混蛋安静下来。然而胖子显然先下手为强，没被活人头吓昏的穆库尔就像到处滚动的半死尸体一样被踢飞出去。胖子和所有突厥人在手里反复将项链颠来颠去，嘴里不停叽叽咕咕，阿弥不禁松口气想，这说明穆库尔暂时是安全的。

正当这群人似乎为突如其来的收获兴奋不已时，一向警惕的猎手也浑然不觉，一只披着白衣的豹子优雅而柔软的一跃而起，利爪瞬间就切开了两眼放光的胖子的喉咙。

那是一道乌青的影子，酷热的空气包裹着碎琉璃般的残影，孑然一身，却如撕裂大海的闪电，掠过海岸线的飞鸟。狩猎者转眼就成了被捕食的猎物。这变化来得太快太快了，简直和鬼魅一样！

突厥人惊呼着四散而去，仓促之间，他们依然来得及排出杀阵，是的，阿弥终于确认，这群训练有素的突厥人绝对不是普通的强盗。他趁机推醒鼻青脸肿的穆库尔，这个时候，他们才看清，那清冷如同沙漠拂晓的白光，是商队不久前救起的鹰眼突厥人。

突厥人开始喊叫起来，声音中掺杂着兴奋和愤怒，刚刚这白衣人藏在哪？穆库尔也一脸茫然，上万年沉睡的黄沙和到处乱飞的人头与鲜血构成了一个永恒的世界，在那里，光必须竭尽全力才能不被影吞噬，从异世界里蹿出来光怪陆离的怪物和野兽彼此厮缠，沙漠的蛊惑力或许就在于它所承诺的，永恒的死亡吧？有些东西，只能在死亡前才能显出超越人类所有的力量。

不过片刻之间，地上又多了成摞的尸体，他们迟早会化作粼粼白骨，在月光的歌声中慢慢迷失。

死神来了吗？阿弥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刀是如何挥出的，死神就攫取所有人的灵魂。甚至每一次眨眼，你都不会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下一缕光摄入眼睑。

燥热的沙漠，一切都像是幻觉，以至于生和死，看上去似乎一点都没有界限。连阿弥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不过，梦与现实，往往并没有差别。

白衣人就一动不动伫立在那里，尸体如同壁画上的宝光浮绕在他的四周，鲜血点燃了他身后即将消逝的晕彩，投在沙漠上的他的影子湖泊般泛着青光。天上地下都是一团火，眼前这个人似乎马上就要烧起来，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已经一脚把沙漠和死亡蹬开，好像他早已超脱于这个无限无穷无声无色的时空，只会让人错觉，沙漠的热风送来的究竟是花朵的芬芳还是坟墓的幽暗浑浊？就像眼前这个人究竟是漂浮在空气中还是已经陷进了沙里？

无论哪种，那都绝对不是人类所能染指的世界。

一直包裹着脸的头巾已经撕开破碎，白衣人露出那双充血的鹰目和他那似笑非笑似喜非喜的神情，还有那不断从看似钝得毫无刀刃可言的铁青乌剑上滴下的红色……他脚踏空灵之上，身处虚无之中，简直就像拜火教中的阿尼曼，或是摩尼教中的魔王阿兹——他是不是疯了？

在这一切都飘忽不定沙漠落日的瞬间，那张非人的脸……除了那双眼睛，和未剃的满脸胡子，但那胡子和他原本层层包裹在头巾下的头发一样，并不是卷的，他的脸虽然苍白却也不是突厥人那种白——这个不管是神是魔的男人，并不是突厥人，他是中原人，是唐人！一个会带来更多死亡的中原人。

白衣人径直走到完全不敢抬头叩头如捣蒜的商人和随从身边，手起刀落，眨眼之间，又是几颗人头落地。这一次，穆库尔终于发出了惨烈的尖叫！

“是我救了你！”

白衣人的鹰眼——那是一双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眼睛，里面黑咕隆咚，像泥沼一样深不见底，像他手里的厚重铁剑，即使再多死亡和血腥都激不起半分波澜。只不过因为之前他遮住脸，那双快要裂开充满异样杀机的眼才让人错认为突厥人鹰目而已。

而现在，他就是死神，是堕落黑暗之中的天使。

阿弥用身体挡住这个其实很瘦弱的少年：“他们没有得罪你，干什么滥杀无辜？”

白衣人前所未有的脸部肌肉抖了一抖——那是玩世不恭却承载不住满满恶意的笑——露出不知道是天神还是恶魔的狰狞面目，混合着莫名的贪婪和痛恨。灰黄色沙漠海啸般退去，只剩下留给肉体的痛苦弥漫，犹如飘忽不定的灰黄幻境。白衣人一步步，缓慢却坚决地朝阿弥和穆库尔走来。他的脚步踩在沙上犹如擂在鼓点上，阿弥第一次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他会毫不留情的杀了他们，一点都不会迟疑，不管他们是谁，这是阿弥第一次看见他时，就已经清晰无误地明白的事实，只可惜，那个小笨蛋不懂。

——就算他懂，结局会改变吗？

白衣人直直地瞪着他，好像是和野兽的对峙，阿弥气都不敢喘一声。那些突厥人未必会想屠戮整支商队，但是这个人会！而他们根本无处可逃。

穆库尔扬起一把沙子——就算是小野猫，也有锋利的爪子——劈头盖脸的打向白衣人：“你这个恶魔！你杀了我吧！”说罢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这家伙终于崩溃了吗？疯了好像不比死了强。

白衣人就这样静静的望着阿弥，在这一刻，阿弥惊奇的发现，自己身上有某些东西正在回应眼前这个早已堕入魔界的人。沙漠的一切都瞬息即逝，痛苦、悲伤、背叛、杀意……也包括死亡本身，而这种种的极端所激起的，除了愤怒和仇恨，只有玩世不恭与毫不在乎——当你跨过那条线，自然会明白。

此刻，在千里之遥的长安城里，在另一个流着粟特人鲜血的人身上，大约只会是同样的事吧？不，只会恐怖一千倍一万倍。

“他还是个孩子。”阿弥近乎投降地说。

白衣人走近了几步，近得几乎让阿弥可以看到那把不反光的钝剑上折射出来的自己绝望的脸。这样的剑怎么可能砍人像滚瓜切菜了？

在他身后，一个刚刚还倒在地上的突厥人出乎意料地爬起来，半边胳膊只剩下皮连接着，腿已经折断一半半拖在地上，浑身是血，只看得见几乎要瞪出眼眶的眼珠了。他声嘶力竭的尖叫着，连滚带爬，似乎要挣扎着爬上马匹逃离，然而在他逃走的那个方向，却虚空一片，一无所有，只有沙漠，只有阳光，虽然它们也会马上消失。

疯了，被死亡的臆想和破碎的光芒弄疯了……都疯了。

白衣人头也不回，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刀是怎么动的，他甚至手指甲都没动过一下，只有青色的光，撕裂了粘附在砂砾上越来越沉的气息。当穆库尔回过神来时，突厥人已经成了两半，另一半还高高飞舞在空中，好像在跳舞，血就像喷泉瀑布半喷射在半空中，阳光疯了一样透过血雾喷洒在阿弥身上，又泼到了穆库尔的脸上，唯有白衣人身上依然诡异得没有染上半分。

穆库尔喉咙里咕噜一声，终于晕倒过去。

好吧，这个时候该怎么做？阿弥想起无数曾短暂邂逅的人，他们当中不乏高僧、萨满或是祭司，巫师，但真的好像都没有人告诉他这个时候该怎么做。念佛吗？还是祷告了？……这这这，阿弥一时之间有点迷茫。

白衣人突然弯下腰，在阿弥眼前捡起那串被胖子临死前抛掷的项链，又从死人身上扒下水和干粮以及一些看上去还值些钱的珠宝——穆库尔这次带来的货物，基本上以红宝石、翡翠与青金石为主，因为听说那个突厥—粟特人的传说，他还准备了一些精美的金银器，想要一路上贿赂那些官员们——这些轻便的货物，当然保不住。

白衣人牵过突厥人留下的马匹中最好的一匹，将货物放在马背上，自己骑上一匹，只看见一路扬起的沙尘，穆库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就醒过来了，他咕噜爬起来，冲着白衣人远去的背影大喊：“还给我你这个撒旦！我会一直诅咒你！”

阿弥恨不得把穆库尔再次扑倒在地，马蹄声消失于火金的眩晕之中，只能看见远远一道银色的弧线落在沙漠的尘沙之中，压倒了沙漠死一样的寂静。

夜晚像风一样飘了过来，星星亮得如同白昼，穆库尔垂头丧气的坐在岩石上，此刻的寒冷，对做梦也想不到还能劫后余生的穆库尔与阿弥来说，简直清凉得仿佛神灵的仁慈。

阿弥有点想安慰穆库尔，第一次出门就遇上劫匪固然有点惨，不过此时他们毕竟还幸运的活着，商队里所有其他人，包括那些杀戮成性的突厥人都已经埋在深深的沙底，只有不知道多少年后，把他们的尸骨当成沿途坐标的商队才能再见到他们。

沙漠的生命就是这样延续，也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延续下去，这是它的所有情感，所有意志。

所以它此刻正在呜咽，作为最初也是最后的悼念。

穆库尔仰起头，天空中星辰旋转，仿佛马上就要坠落在地，绝对寂静中，穆库尔突然像是自言自语没由来说了一句“是塞壬在唱歌了……”

“塞壬是谁？”阿弥懵懂问道。

“是……”穆库尔下意识要回答，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对着阿弥劈头盖脸一顿狂骂：“你这个没用的废物！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那个突厥人……不，那个中原人？你什么都没说，你想找死？还要拖着我一起吗？难怪爷爷总是说，你们这些中原人都是疯子，恶魔！……”

“我告诉你你会相信我吗？”阿弥无奈的耸耸肩。

穆库尔短暂沉默以后，深吸一口气。“不会！”

“你是看中了他的刀吧？”阿弥撑着头，笑得有几分狡狡诈。

穆库尔咬着嘴唇，一段更长时间的沉默，他终于承认：“你知道？”

阿弥不以为然的点点头。“我知道你是不会放手的。”

穆库尔眼中一亮，“那把刀……就算没有出鞘，我都知道那是绝无仅有的好东西。爷爷说，好东西就一定不能错过。”不过那道光又瞬间黯淡了下来，“可惜我买不起。”

不是买不了，而是买不起，这个粟特孩子真让人头疼。

那块钝铁一样的刀，即使光凭想象都能知道，渴求的是杀戮，祭奠的是人命。没有人能配得上那样的刀，除了……那个人。

“那些人……那些强盗，是冲着那个突厥……那个中原人来的吧？”

阿弥没好气道：“你才知道吗？”

穆库尔没精打采道：“他们走近我才发现啊……”

是的，姑且不论他们的素质和装备，那群打劫他们的突厥人骑的马也不是低矮廉价耐力十足的突厥马，而是传说中的“龙之媒”，拔汗那国谷底才有的尼萨马。打劫为生的强盗，怎么会有贵族才能骑得上的马匹？在撒马尔罕长大的穆库尔，显然应当更加清楚这一点。

“他们为什么要……难道他们也看中了他的刀？那也犯不着杀人吧？爷爷说，出不起价格就得认……”

“你呀，还有你爷爷，除了买卖，其他什么都不明白吗？”阿弥没好气道，“那把刀根本不可能是你的。”

“我知道了，行了吧？”穆库尔白了阿弥一眼！可他还是在喃喃自语，“要是能再看一眼……那把刀……要是爷爷……”

完了，他真的疯了！虽然沙漠就是会把人弄疯，但穆库尔一定是从生下来就疯了的那种……和那个白衣人一样。

“你听……是塞壬在唱歌……”穆库尔完全瘫倒在马背上，有气无力，恍恍惚惚的呻吟道。

阿弥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自从商队覆灭以来，现在已经是第十五天，他们一直都没能遇上别的商队。长安已经覆灭，纷乱的丝路再次中断，再也没有多少商队能从那里满载而归，即使少数原本不知消息的粟特商队已经出发，恐怕现在也在原路返回的路上，这片沙漠更加寂静了。

即使是撒马尔罕，听说，也早已被来自大食前所未见的强大军队击溃。正是这只军队，在五年前的怛罗斯，打败了高仙芝率领的大唐精锐……和中原人一样，在这片沙漠中，粟特人的极盛时代，已经过去了……未来，这片沙漠上，将要出现的，会是谁呢？……

阿弥不知道，他想不了那么远，穆库尔更想不了那么远。

阿弥和穆库尔身上的水和食物所剩无几，又没有向导，再这么下去，即使没有死在白衣人的手里，他们依然会埋葬在茫茫的大漠之中，成为秃鹰的食物。而且，穆库尔终于支撑不住，从昨天起就开始发起烧来。

从撒马尔罕出发，向东北经过东曹国，再从哪里前往锡尔河畔的俱战提，穿越突厥石国的疆域，再从石国继续上路向东，从怛罗斯河谷进入群山，穿越崎岖漫长的道路，和一个个山谷中起起伏伏的关隘，途经碎叶的伊塞克湖，再一路向东，沿着天山北缘顺着伊犁河谷……穆库尔已经走过四千多里的路程，这条路，真的已经太远太远。

四千里的路程，也许，今天就是尽头。

“塞壬是谁？”

“是个……妖怪！……妖……亡灵……”阿弥把耳朵凑在穆库尔嘴边，只能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呓语，“爷爷……爷爷说……刀……买……买……”

亡灵之歌吗？那么拥有那把刀的人，大约更应该听到吧？或许他生命无时无刻不在这样的歌声之中，也许他自己都变成了亡灵。

穆库尔已经近乎昏迷了，前天发现那个绿洲时，他的激动击垮了最后的防线，海市蜃楼永远是沙漠中最残酷的存在，也许，它也是一个亡灵吧。

虽然阿弥的意志和肉体都到了极限，但，他还是不得不强打精神和穆库尔说些什么，否则，也许灵魂就会悄悄溜出穆库尔那幼小的躯体，被沙漠啃噬一空。

“穆库尔，你醒醒……”

“……恶魔……魔……”

“穆库尔……前面，前面好像有有人。”

“撒马尔罕？……爷……爷……”穆库尔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在穆库尔最后的目光中，究竟是举世无双的撒马尔罕，还是会唱亡灵之歌的塞壬呢？阿弥很想知道，他从未去过撒马尔罕，如果它会成为他生命的终点，那也不错。

在无数个片段之中，都有一双眼睛，一张共通的，遥远的，尖利，沼泽一样的眼睛。

那双眼漂浮在无数段记忆中，属于无数个躁动不安的灵魂和悲伤的逝者。那是他们最后看到的画面：杀戮者的眼睛，死神的眼睛。

——就映照在那把迟钝的，几乎没有任何锋芒的刀上。阿弥几乎可以听到那把刀的呻吟。

千万年的呻吟。

“喂，喂，快点醒来啦！”

昏昏沉沉中，阿弥感觉到有人在拼命摇他的头，快把他的脑袋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梦都摇碎了。

“谁呀？谁？”阿弥睁开眼睛，就看到蓝得犹如幕布一样的天空悬挂在他的头顶，无论何时，沙漠的天空永远比最贵重的天青石还有鲜艳。

然而幕布前突然出现一张硕大的面孔，吓了他一大跳，不过实话实说，那张脸还挺好看，高鼻深目，碧蓝的眼睛犹如宝石般澄澈，目光中仿佛有湖泊流动，金黄的头发就洒落在阿弥的胸前——一个年轻的粟特男孩。

穆库尔？阿弥摇摇晃晃的脑袋里凭空冒出了一个仿佛上个轮回之中的某个印痕，这次是在什么地方？阿弥最后的记忆早已碎落在砂砾中，断裂在无数重梦境里。

“嘿，要是再不起来，我就把你扔到沙漠上去喂秃鹫！”男孩气势汹汹道，语气中很有装腔作势的得意，只是神情却总有那么一丝稚嫩，和他故作的威势实在不合。

阿弥一咕噜爬了起来，他拼命摇了摇脑袋，眼前这个金发少年的身影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他是那样似曾相似，却又那样全然陌生……真是一种古怪的感觉，

“你是谁呀？”

“我？我是你救命恩人！你个混蛋！”男孩毫不客气地踹了阿弥一脚。

这一脚，倒是终于把阿弥给踹得半清醒了，现在的他，就坐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一支小小的驼队围在他的身边，一支粟特人的商队。

阿弥头开始疼起来，疼得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怎么坐在这里的。最后印在他眼中的，人影、刀影……

还有穆库尔！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突厥人、白衣人、钝得发青的铁剑、落下的人头，半段的残尸……

眼前这个人……眼前这个人……

少年仿佛看出阿弥的恍惚，又一脚差点揣在他头上，“你就躺在沙地上，快被太阳晒死了，要不是遇到了我，你早死了，你这个白痴是不是被人打劫了？”

眼前这个少年……那眼睛，那鼻子，那卷发，那神情……

“穆库尔呢？有没有一个粟特少年，和我一起……”

“有个鬼？被秃鹰叼走了吧？”少年满脸嘲弄，“还是被黄沙卷走啦？”

“你……你没有遇到强盗吗？”

“呸！”少年吐了一大口唾沫，“真不吉利，这条路上谁没碰到过强盗？不过，只要钱给得多，命肯定保得住。”

这是一个远比穆库尔老练的粟特商人，明明还这么小……阿弥想。那穆库尔呢？他在哪里？不过话说回来，谁能知道穆库尔真的存在过？也许，他只是阿弥在沙漠中的一场幻梦，更或者，他早就已经死在那把乌青的钝刀之下？

沙漠，总会让人做梦，那些关于杀戮、饥饿、死亡的梦……

梦里，总有一把饮过无数人血的乌青的刀。

然后，那把刀就出现了。

“别……！”阿弥几乎是本能的喊了出来，在这片被遗弃的城镇废墟中，石化的树木与白骨间，是横七竖八的新躺下的尸体，碎裂的满地尸体块均匀的摊在金黄色土地上。只有一颗半萎的沙枣树吹着半树累累果实，代替还未来得及到来的乌鸦发出晚风拂来的嘶鸣。

一个人间地狱，在这条路上，这样的地狱实在太常见了。所有的繁荣与财富，无非都是靠这样的地狱堆砌起来的。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如此。

那把刀就握在一个一身白衣的突厥人手中，那双手沾满了血，可奇怪的是，那件从头到脚将他覆盖得严严实实的白衣，却几乎一尘不染，任凭风沙和血沫吹散，只有那把刀，宛如深渊之中突然浮现的，黑色双眼。

正要弯下腰去查看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狡黠的朝向阿弥笑了笑，眼中的光芒，就像乌鸦盯上了腐肉。大事不妙！

地上的突厥人突然动了一下。

“……只有你救的那个人，身上没有伤。”阿弥试探着说道，他该说什么才能挽救这场看上去已经不可避免的悲剧？

“我知道啊。”少年眼睛咕噜咕噜在眼眶中乱转，简直就像只小狐狸。

他知道？好吧，他知道，然后了？

阿弥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又是个傻子吧？

“你想说那个人很危险，是吧？”粟特少年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

“知道你还说！”阿弥心里道，不过他能说什么？人的眼睛一旦被欲望遮住，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何况遮住他眼睛的，是一把前所未见，也绝不会再有的刀……

“嗨，那么认真干啥？”粟特少年盯着走神的阿弥狡黠的再次眨眨眼睛，“我救了你，你总该报答一下我吧？”

阿弥长大嘴巴，啊，又开始了呀？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个画师。”

“我看你身上也没有半个铜子，你替我画张画就当酬劳我吧？”

“这可不成。”阿弥笑嘻嘻道，“我画不了有形的东西啊。”

“嗨，什么是无形的东西？妖魔吗？神灵吗？”粟特少年开始歪着头，“我看你就是个骗子吧？”

阿弥嘿嘿了两声，“你这么说也行。”

少年似乎没想到阿弥会这么回答，他张大嘴巴，又立即合上，马上就是一个远比穆库尔老成的商人了。

“既然这样，你去帮我问个价吧？”

“啊？”

“啊什么呀？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粟特少年近似于撒娇般赖上了阿弥，“去问一下嘛。”

“你自己怎么不去问？”

少年嘿嘿了两声，抬头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露出森森白牙的月亮，却也不回答。

“说真的你买不起的。”

“我知道啊。”

“你知道你还问？”

“我就想问问怎么啦？”少年理直气壮道，“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该有个价啊！”

这就是粟特人，在这条路上来往了数百年的粟特人，阿弥恨不得把自己的头都挠破，很显然，他们之间是有壁的。

阿弥嘴里嘟哝了一句：“如果那个价是你的命了？”很小声很小声，但显然少年听见了。

“这样啊？”少年拍了拍自己一路走来却依然显得簇新的毡帽，“那我得想想。”

可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会去想的样子。

杀戮比阿弥想象得来得更早，当夜雾还未飘散的时候，他已经听到了马惊恐的啼叫声和得意的口哨声。

阿弥冲了营帐的时候，杀戮已经到了尾声，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尸体散落在地上，血被月光洗成了惨白。

只有那把乌黑的刀，永远也洗不白。

在这一刻，阿弥再次对视着白衣人的眼睛，比秃鹰更锐利的眼睛，白的地方很白，黑的地方很黑，深不见底，承载了天与地的重量。

只是电石火光的那么一瞬间而已，这双眼睛里盛放的是什么了？阿弥不明白，显然，他看到了一些此刻身为画师的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然而，他来不及去想。粟特商队的刀手和残余的强盗向白衣人发起了最后的攻击。当然，很徒劳的一击。

白衣人就站在死亡之中，日与月，阴与阳，明与暗，同时都投射在他的白衣之上，延绵向无穷无尽的沙漠深处，依然没有一丝血迹，阴惨惨的白色，他踩在沙地上，仿佛踩在最深最深的白骨之上，杀戮者的脸，死神的脸。他就是神，是这个世界最后的拯救者。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又都开始了。

宿命的轮回。

阿弥突然明白自己在白衣人的眼中看到了什么——怛罗斯的战场，是的，那场大唐和大食人的战争……

数十万人的死亡之路，注定被湮灭的鲜血和人命……它改变了整个世界的走向，却注定被掩藏在深深的谜团之中，连同所有的鲜血与杀戮，所有的牺牲与命运，就像尘埃一样，消散了。

只有死神不会忘记它，不会忘记，所有流过的鲜血，所有陨落的生命……

白衣人眼中的，正是死神的悲伤，没有人会比死神更悲伤。

阿弥开始在死人堆里中刨了起来，月亮渐渐西斜，黑暗在黎明之前会逐渐吞噬掉残生的光亮，阿弥看得很费劲，近来他眼睛时有不好，就像现在，鲜血会像夜雾一样啃噬掉人的视力。不过他还是很努力的刨着。

他不需要刨多久，因为很快便有一个小小的人头在秃鹰到来前，灵活的从尸山钻了出来。就像他料想的一样，小小的身影，近乎惨白的金发。

少年咕噜爬起来，坐在一具胖得实在不能再胖的尸体上，很难想象，就是这个胖子，在短短一刻钟之前，就滚瓜切菜般砍下了五颗人头。

少年的眼睛明亮如长夜的星，丝毫也没有因为鲜血和杀戮蒙上灰尘——一个真正的粟特人，阿弥感叹道。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少年转过头来，镇定自若的望着阿弥。

阿弥耸耸肩，“你不是也知道吗？为什么？因为那把刀？”

少年歪着头，在黎明和啃噬尸体的秃鹫来临之前，他们还有时间。但那是多久了？没有人会知道，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因为这个世界，随时都可能终结。

“你听说过塞壬吗？”

阿弥又一次啊了一声，又来了。

“听说过。”阿弥实话实说，“不知道。”

“你肯定不知道啦。”少年手撑在腿上，眺望着远方，表情却有些狰狞，“在你们这些中原人都没到过的地方，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一个很小很小的岛上，岛你听说过吗？就是被大海包围的陆地，就像被沙漠包围的绿洲一样。”

阿弥迟疑的摇摇头，大海，他只在海市蜃楼中见过。具体是什么样的？像沙漠一样吧？漫天无际，风卷残云，遍地白骨？应该，差不了太多吧？

不过，他并不想打断少年的倾诉欲望，那大概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因为他们毕竟是人，是人就会拼命在生命消失前，迫不及待地就想要敞开心扉，想要在这片荒芜得注定被毁灭的土地上多留下那么一丝丝的痕迹，微尘一样的痕迹。

“那个岛周围，有一群海妖，海妖你知道吧？”少年又开始比比划划，“就跟沙漠的妖怪和亡灵一样。”

阿弥点点头，亡灵不都差不多嘛？

“……她们长得很好看，歌声特别好听，每个听到的人，都会想投身到大海里去。所以，没有人能走出那片大海。他们都埋葬在海底，到现在还在那里了。”

阿弥歪着头，这真是个精彩的故事，到哪都有这样的故事。如果在临死前，能多听几个故事也不错。

“你指的是那个突厥人，那把刀吗？”阿弥抓着自己本就乱糟糟的头发，然后他发现，他居然一手鲜血，莹白的月光下像山谷中开放的石榴花，吓得他赶快往衣服上擦了又擦。

“还是说，长安？”阿弥一边擦一边小心翼翼问。“还是你的家乡？”

少年居然笑了，他的笑容好看得像荒野的湖泊，在这尸横遍野的夜里，居然也和妖怪差不多了。

“那不是个突厥人。”少年狡黠道，“你知道的。”

少年整了整自己簇新的帽子，一串银质项链从他的颈部落了出来，那是新打造的，镶着青金石，萨珊风格的项链，项链上，还刻着奇怪而独特的纹饰。

阿弥心中一惊，装作漫不经心道，“那是你的东西啊。”

少年把项链收进自己衣服：“对啊……我还刻上了我的族徽了，我设计的，帅吧？”

然后他突然回过头来问，“你听过这个故事，在哪听过的？”

“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少年说的。”阿弥压抑住自己怦怦的心跳，“他叫穆库尔。”

“哦？”少年若有所思道，“穆库尔……是个好名字，好，我记住了。”

少年突然站了起来，就踩在即将化为沙漠一部分的尸堆之上，天快要拂晓了。远方，已经在少年眼中逐渐露出了天际线的轮廓，。

“你要去哪？”阿弥问。

“长安啊？”

“还去啊？”

“当然要去啦！”少年轻轻道，“不管怎么说，我总算听过塞壬的歌声啦。也算死过一回啦，我哪里都可以去了。”

穆库尔没有说谎，他爷爷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远方，就是长安了吧？再往前走，总能走到的。趟过这片尸海，穿越过无数的绿洲和沙漠，城镇和战场……

一代代，一轮轮的走下去。一直走到死神之处。

在这片沙漠中，在这条延绵数万里的道路上，死亡才是永恒的。阿弥心里想。中原人并不明白，可粟特人是明白的。

所以长安有长安的命运，撒马尔罕也会有撒马尔罕的结局，它们都会沦为沙漠——死亡对于生命，永远都那么饥渴。

众生的世界，大约就是如此了，而且永将如此——我们称其为，历史。

它无力镌刻所有人的名字，它无力背负所有人的希望。只剩下鲜血，还有无穷尽的，反复的，轮回的杀戮，一个巨大的螺旋，吞噬了所有的生命。

无论这个世界的起点终点在哪，都会深深的插着，那把没有刀锋的，黑色的，就算染上了无数人的血和命也不会变色的刀。这是人的宿命。

——大约只有人，才会很贪婪的，想要去看一眼，甚至，想要去还个价格吧？

这不是很有趣吗？阿弥感同身受的想。因为真正的画师，也一定会渴望去描绘“历史”吧？

完稿于2022年5月

阿弥知道，自己是见过那把刀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但那把刀，任何一个见过的人，或许都不会忘记。也不该忘记。

那把没有刀锋的，黑色的，就算染上了无数人的血和命也不会变色的刀。

“喂，喂，快点醒来啦！”

昏昏沉沉中，阿弥感觉到有人在拼命摇他的头，快把他的脑袋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梦都摇碎了。

“谁呀？谁？”阿弥睁开眼睛，就看到蓝得犹如幕布一样的天空悬挂在他的头顶，无论何时，沙漠的天空永远比最贵重的天青石还有鲜艳。

然而幕布前突然出现一张硕大的面孔，吓了他一大跳，不过实话实说，那张脸还挺好看，高鼻深目，碧蓝的眼睛犹如宝石般澄澈，目光中仿佛有湖泊流动，金黄的头发就洒落在阿弥的胸前——一个和这片沙漠格格不入的年轻粟特男孩。

这是在什么地方？阿弥最后的记忆早已碎落在砂砾中，断裂在无数重梦境里。

“嘿，要是再不起来，我就把你扔去喂秃鹫！”男孩气势汹汹道，语气中很有装腔作势的得意，只是神情却那么稚嫩，和他故作的威势实在不合。

“你是谁呀？”阿弥觉得好笑，眼前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个子都没长高，就敢把自己扔到这片沙漠中来，胆子也实在够大，也许对于粟特人来说，沙漠对他们，和对中原人并不一样吧。

“我？我是你救命恩人！你个混蛋！”男孩毫不客气地踹了躺着死活不动的阿弥一脚，“别以为我说着玩的！”

阿弥一咕噜爬起来，倒不是怕被少年拖出去——这个少年要是能把除了他自己之外的谁扔进沙漠，那才见了鬼——而是，沙地太热啦！他感觉自己要被煎成馕饼。

现在的他，就坐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一支小小的驼队围在他的身边，一支粟特人的商队。

阿弥头开始疼起来，疼得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怎么坐在这里的。

少年仿佛看出阿弥的恍惚，又一脚差点揣在他头上，“沙暴，你个白痴！要不是遇到了我，你早死了，你看，就剩你们俩。”少年指指远远蹲坐一旁的白衣人。

白衣人一身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对眼睛裸露在尘沙里，此时他双手环抱，死死搂住一把并不起眼的乌铁剑——若不是那铁剑，几乎会让人把他错认为摩尼教僧。然而，那双鹰一样的双目，却暴露了他多半是个突厥人。

阿弥心中一震，也不知道触动他那难得波澜的心弦的，究竟是那双如炬的眼睛，还是那把剑。

少年撑着头，目光在白衣人和阿弥之间来回了好几个回合，见阿弥突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没由来又踹了阿弥一脚。

“唉，也不感谢你救命恩人一声？”

阿弥没好气的整了整身后的背囊，“那边那个，感谢你了么？”

说到这里，少年气急败坏：“就是！白救了你们两只白眼野狼！难怪爷爷常说，狼都比人懂报恩……”

阿弥笑了笑，一脸神秘：“在这大沙漠里，说错话后果可是很严重！”

“哼！”粟特少年鼻子里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沙漠的夜色涩得像化不开的天青颜料，星星似乎在彼此倾诉着彼此的呢喃细语。夜幕下，人与人的距离仿佛也凝结的干燥迷雾一般，粟特少年一边嚼着烤肉，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弥挠挠头，“阿弥！”

粟特少年皱了皱眉头：“真的很普通诶，能不能有个帅气一点的名字啊？”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那当然是最好听最气派的啦，”粟特少年神气道：“我叫穆库尔！”

阿弥努了努嘴，好吧，这个名字挺不错的。

“诶，那你是干什么的？”粟特少年狡黠地打量着阿弥。

阿弥望着穆库尔淡淡的笑了：“你听说过，画师吗？”

“画师？”穆库尔的目光比沙漠长夜中最亮的星还要明亮，“是给人画像的画师吗？听说长安有很多的画师，他们能画得和真人一模一样。你也给我画一张吧？我可以出钱，出很多很多的钱！”

阿弥意味深长的望着眼睛亮晶晶的穆库尔，“我这个画师，可和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别的画师都是画有形的东西，而我只画无形的东西。”

“无形的东西？”穆库尔更加好奇。“什么叫无形的东西？菩萨吗？鬼魂吗？”

阿弥笑而不语。

可是穆库尔看上去并不想放弃。

“嗨，这么着吧，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对吧？”

“嗯！”

“我看你身上也没有半个铜子，你替我画张画就当酬劳我吧？”

“这个嘛，我能力有限啊……”

“胡说，先画了再说嘛，你先拿一张画出来给我看看嘛？你总不能对你的救命恩人这样绝情对吧？我爷爷常说，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做一滴水要一口湖来报答，何况还是沙漠的一滴水，一座金山都买不来啊……”

阿弥被穆库尔的胡搅蛮缠搞得哭笑不得，他冲远方那个一直一动不动的白色身影抬抬下颌：“你怎么不让他报答了？”

穆库尔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周身像结十几层深夜最冷的霜的白衣人，眼珠咕噜咕噜转得像沙漠里的小狐狸。

“呵呵呵！”他笑得也和狐狸一样。

这个粟特胡人，阿弥知道，他看上的东西，就像乌鸦盯上了腐肉，只怕没那么容易放手。

唉，麻烦可真多啊。

沙漠，是一个让人心醉又心碎的地方。

它荒凉，残忍、无情，没有尽头，充满幻影。它随时可以吞噬一切，将天地万物全部变成冰冷的砂砾。它容不下任何的色彩、温度与情感。

然而，它确是这个世间所有的命运指向之处。

长安的旖旎和繁华，在这空旷荒寂的大漠上，遥远的像从未发生过的迷梦，又似乎一场云朵飘来的海市蜃楼，比沙漠中的尘埃还要轻浮渺小，然而，那个长长的梦境又会突然变得异常狂暴，飓风吹起，飞沙走石，艳丽的红色和黄色漂浮在沙漠盘旋的气泡中，随时都会被扭曲，撕裂，扯碎，最后碾为齑粉。

在这样无常的环境中，人似乎变得很容易有过分的倾诉欲望，那是不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了？他们迫不及待地就想要向对方敞开心扉，不是为抱团取暖，而是为了驱散迷桓心头的恐惧，或者，就只是为将自己那注定要化为泡影的生命，多变成哪怕一缕蒸腾向刺目天空的热气，或者一滴滋润干涸大地的水雾？再沉默的人，到了沙漠中，也会不由自主的变得多话起来。

就像此刻喋喋不休的穆库尔。

“嗨，你是从长安来的吧？最近从长安逃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听说，长安被个胖子占了，那个胖子，还流着我们粟特人的血。”

阿弥苦笑着点点头，这个少年话语中那股活泼味道让他一时不能适应。是不是粟特商人都会这样了？国家、权力……于他们，恍如沙砾一般，风吹过就散了，然后，又会有新的流沙聚集而来。

不过，能为人所创建的东西总是不会长久，倒是沙漠会千年万年亘古不变的延续下去。

“你白来一趟咯。”阿弥不无讽刺道。

“爷爷总说，长安很了不起，可也不就这样嘛。只可惜我还想去长安见识一下了。爷爷说，没有到过长安的粟特人，不是好商人。”说完重重叹了口气。

穆库尔一点也没有气馁：“不过战争总会结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商人又可以大显身手啦！爷爷说，没有粟特人去不到的地方。”

骑在骆驼上一颠一颠的阿弥看着信心满满的穆库尔，讽刺的话不由自然到了嘴边，可转念一想，人何尝不是总会在砂砾之上重新筑起自己的城池，哪怕只是一座海市蜃楼而已。

“那边那个人，你说是不是呀？”穆库尔突然远远地朝白衣人抛了个不容拒绝的灿烂笑容。

突厥人睁着他那鹰一样的眼睛，没听见一样，抱着他那笨重的像他身体一部分的黑剑，打马到前面去了。

阿弥静静地望着穆库尔，冷不丁冒出一句：“有一群秃鹰已经跟了我们好几天啦。”

穆库尔愣住了：“你说什么？”

阿弥摇摇头，“没什么。”

那一天天气异常干燥，天上没有一片云，空气中也没有一丝风，沙漠平坦得如同一片要出耀眼光芒的深灰色湖泊，只有沙子凝聚成微渺的浪头轻微如涟漪般翻动，推出又湮没沿路的累累白骨。极远极远，仿佛是宇宙尽头的地方，传来深沉而严肃却又微不可察的海啸声。渐渐的，那海啸声仿佛近了。

一向旁若无人的穆库尔似乎也被这如火的沙漠炙烤得快要发疯了，他不时和身旁的老向导嘀嘀咕咕，又叫来几个护卫跟得更紧。然而，沙漠那亘古不变的野蛮与威严依然笼罩着这支小小的商队，有些东西是不可抗拒的。

一丝微弱的破风声陡然穿过毫无崎岖的沙道，干燥得让人要呕吐的气息，秃鹫犹如能致人死地云彩般黑压压得飞来……不是秃鹫，是猎鹰，是只啃噬生肉的猎鹰！

商队中有人大喊：“强盗，是强盗……”他最初的警报显然已经太迟，密集的箭镞与身着窄绣短袍骑着又粗又长鬓毛黑马的突厥人蜂拥而至，还没等他喊出声，羽箭已经深深刺入他的喉咙，鲜血汩汩染红了沙漠，他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穆库尔一个翻身躲到骆驼的身后，以他的年纪，反应实在算是很快。他请来的护卫还算尽职尽责，迅速地挡在穆库尔身前，弯刀和盾牌已在手中，铮亮的刀反射着沙漠迷雾般的空气，红色的光芒比鲜血还要夺目。他们的箭簇在箭囊中滋滋作响，箭雨穿过盾牌化成一道道尖利的阴影，倒影在人的脸上，就像倒影在细沙上一样，转瞬即逝。

和穆库尔离得最近的阿弥被穆库尔踢了一脚，差点没被惊慌失措的骆驼踩死。背囊被箭射的七零八落——他一路上好不容易收集来的“珍宝”哦。

沙漠里的强盗是最强大的飓风，他们来得很快，走得也会很快，比飞沙走石更加迅猛无情，不过对他们而言，为了效率，一击不中便会全身而退，很少有为了财物真拼上性命的，更何况，穆库尔这支小小的商队，看上去也不像是有什么宝贝有什么值得乌合之众的响马冒险的。

显然穆库尔也这么想，所以他虽然也瞪大了眼睛，显出紧张的神色，脸色却因激动不停抽搐，侍卫的刀光折射在他那碧蓝的眼睛中，那模样仿佛在说：“看！看！我居然第一次出门就遇上了强盗诶！”

还是个孩子啊！

这群强盗却并不像传说中打劫商队的响马，他们的马快得像风吹拂下的流沙，刀锋利得如同沙漠朝阳喷薄而出的天空。一转眼，像天边飞过的黑色翅膀，一道阴影正正的落在穆库尔的脸上：一个咕噜噜正在转动的人头。

那一瞬间，穆库尔捧着人头，脸上涌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完了，阿弥想，这孩子要昏厥过去了。

然而穆库尔只是瞪大瞪圆眼睛，瞪得要流出眼泪来了，他好像见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可笑最荒谬的东西……然后他手脚并用往后缩，差点往后翻了个跟头，手中人头划过一道优美耀眼的抛物线一般高高扬起，再重重栽在地面，滚落满脸的黄沙。在那么强烈的光线中，鲜艳的血红色湮灭在浓浓的影子中，被风吹拂向无尽的远方。

穆库尔拼命捂住嘴，好像在竭力避免自己叫出声来。人流和马匹带来的热浪掀动沙子，一层层铺散，恍如晴天大海上天际最后汇成一条细如锋刃的亮线。风沙卷着空气中的血腥味愈来愈烈，愈来愈浓。

沙漠是嗜血的，不，这世间的每一条路都是嗜血的，人与人之间的任何交联，都会与死亡如影随形。

人头落地，刀光飞舞，这条路上所有的过去和未来，都充斥着死亡的声音。今天，不过是极其微小的一朵浪花而已，不会溅起半分波纹。

眨眼之间，战斗就结束了。护卫几乎全部死去，剩下几个捧着残肢在沙尘之中呻吟着滚来滚去，鲜血马上就被细微的尘土覆盖。穆库尔带来的十几个随队商人，不是被箭射死被突厥人的弯刀砍碎，就是全都匍匐在地上，向死神献祭上他们的恐惧与臣服。

只有穆库尔不服气的半蹲在地上，他也不想想自己能保住这条命多么侥幸。阿弥一脚踹在穆库尔的膝盖上，他不由噗通跪下，却回过头来恶狠狠瞪了阿弥一眼，小刺头！

然而，这群强盗看起来对商队的货物也毫无兴趣，他们径直走到所有人面前，强行拽起每个人的头仔细打量，却只是摇头，轮到穆库尔的时候，他都快抖成一只……一只垂死的无毛猫了，只有表情依然是倔强的。

为首的强盗满脸髯须，裤腿束进长皮靴中，手中寒光闪闪的短匕首还在滴血。他那么胖，大约鼻尖都看不见自己的肚子吧，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和绵羊一样，要是在城镇中遇到，只会觉得可笑，连只鸡大约都想不到他会杀。可在这大沙漠中，居然敏捷得像头豹子。不过，不是说那个打进长安的粟特胖子也特别胖，却能一只腿没完没了的跳胡旋舞吗？ 杀人这种事，好像胖子干起来反而特别得心应手。

胖子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哼！刀都拎不起的小子！”一掌将穆库尔打得嘴巴啃了一口沙，血混合着沙子从他细皮嫩肉的嘴角流下来。穆库尔不言不语，嘴角也不擦，又把头扬起来。不过胖子似乎没那么在意，他的目光落在穆库尔深蓝色丝绸的锦衣上，那里挂着一串陈旧发黑青金石已经脱落的银质项链。

胖子一把撕扯下穆库尔脖子上的项链，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鹰一般的嘶鸣，其余的突厥人立即围了上来。勉强跪着的穆库尔一跳三丈高，用突厥语大喊大叫声嘶力竭手舞足蹈道：“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阿弥恨不得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好让这个不要命的小混蛋安静下来。然而胖子显然先下手为强，没被活人头吓昏的穆库尔就像到处滚动的半死尸体一样被踢飞出去。胖子和所有突厥人在手里反复将项链颠来颠去，嘴里不停叽叽咕咕，阿弥不禁松口气想，这说明穆库尔暂时是安全的。

正当这群人似乎为突如其来的收获兴奋不已时，一向警惕的猎手也浑然不觉，一只披着白衣的豹子优雅而柔软的一跃而起，利爪瞬间就切开了两眼放光的胖子的喉咙。

那是一道乌青的影子，酷热的空气包裹着碎琉璃般的残影，孑然一身，却如撕裂大海的闪电，掠过海岸线的飞鸟。狩猎者转眼就成了被捕食的猎物。这变化来得太快太快了，简直和鬼魅一样！

突厥人惊呼着四散而去，仓促之间，他们依然来得及排出杀阵，是的，阿弥终于确认，这群训练有素的突厥人绝对不是普通的强盗。他趁机推醒鼻青脸肿的穆库尔，这个时候，他们才看清，那清冷如同沙漠拂晓的白光，是商队不久前救起的鹰眼突厥人。

突厥人开始喊叫起来，声音中掺杂着兴奋和愤怒，刚刚这白衣人藏在哪？穆库尔也一脸茫然，上万年沉睡的黄沙和到处乱飞的人头与鲜血构成了一个永恒的世界，在那里，光必须竭尽全力才能不被影吞噬，从异世界里蹿出来光怪陆离的怪物和野兽彼此厮缠，沙漠的蛊惑力或许就在于它所承诺的，永恒的死亡吧？有些东西，只能在死亡前才能显出超越人类所有的力量。

不过片刻之间，地上又多了成摞的尸体，他们迟早会化作粼粼白骨，在月光的歌声中慢慢迷失。

死神来了吗？阿弥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刀是如何挥出的，死神就攫取所有人的灵魂。甚至每一次眨眼，你都不会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下一缕光摄入眼睑。

燥热的沙漠，一切都像是幻觉，以至于生和死，看上去似乎一点都没有界限。连阿弥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不过，梦与现实，往往并没有差别。

白衣人就一动不动伫立在那里，尸体如同壁画上的宝光浮绕在他的四周，鲜血点燃了他身后即将消逝的晕彩，投在沙漠上的他的影子湖泊般泛着青光。天上地下都是一团火，眼前这个人似乎马上就要烧起来，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已经一脚把沙漠和死亡蹬开，好像他早已超脱于这个无限无穷无声无色的时空，只会让人错觉，沙漠的热风送来的究竟是花朵的芬芳还是坟墓的幽暗浑浊？就像眼前这个人究竟是漂浮在空气中还是已经陷进了沙里？

无论哪种，那都绝对不是人类所能染指的世界。

一直包裹着脸的头巾已经撕开破碎，白衣人露出那双充血的鹰目和他那似笑非笑似喜非喜的神情，还有那不断从看似钝得毫无刀刃可言的铁青乌剑上滴下的红色……他脚踏空灵之上，身处虚无之中，简直就像拜火教中的阿尼曼，或是摩尼教中的魔王阿兹——他是不是疯了？

在这一切都飘忽不定沙漠落日的瞬间，那张非人的脸……除了那双眼睛，和未剃的满脸胡子，但那胡子和他原本层层包裹在头巾下的头发一样，并不是卷的，他的脸虽然苍白却也不是突厥人那种白——这个不管是神是魔的男人，并不是突厥人，他是中原人，是唐人！一个会带来更多死亡的中原人。

白衣人径直走到完全不敢抬头叩头如捣蒜的商人和随从身边，手起刀落，眨眼之间，又是几颗人头落地。这一次，穆库尔终于发出了惨烈的尖叫！

“是我救了你！”

白衣人的鹰眼——那是一双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眼睛，里面黑咕隆咚，像泥沼一样深不见底，像他手里的厚重铁剑，即使再多死亡和血腥都激不起半分波澜。只不过因为之前他遮住脸，那双快要裂开充满异样杀机的眼才让人错认为突厥人鹰目而已。

而现在，他就是死神，是堕落黑暗之中的天使。

阿弥用身体挡住这个其实很瘦弱的少年：“他们没有得罪你，干什么滥杀无辜？”

白衣人前所未有的脸部肌肉抖了一抖——那是玩世不恭却承载不住满满恶意的笑——露出不知道是天神还是恶魔的狰狞面目，混合着莫名的贪婪和痛恨。灰黄色沙漠海啸般退去，只剩下留给肉体的痛苦弥漫，犹如飘忽不定的灰黄幻境。白衣人一步步，缓慢却坚决地朝阿弥和穆库尔走来。他的脚步踩在沙上犹如擂在鼓点上，阿弥第一次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他会毫不留情的杀了他们，一点都不会迟疑，不管他们是谁，这是阿弥第一次看见他时，就已经清晰无误地明白的事实，只可惜，那个小笨蛋不懂。

——就算他懂，结局会改变吗？

白衣人直直地瞪着他，好像是和野兽的对峙，阿弥气都不敢喘一声。那些突厥人未必会想屠戮整支商队，但是这个人会！而他们根本无处可逃。

穆库尔扬起一把沙子——就算是小野猫，也有锋利的爪子——劈头盖脸的打向白衣人：“你这个恶魔！你杀了我吧！”说罢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这家伙终于崩溃了吗？疯了好像不比死了强。

白衣人就这样静静的望着阿弥，在这一刻，阿弥惊奇的发现，自己身上有某些东西正在回应眼前这个早已堕入魔界的人。沙漠的一切都瞬息即逝，痛苦、悲伤、背叛、杀意……也包括死亡本身，而这种种的极端所激起的，除了愤怒和仇恨，只有玩世不恭与毫不在乎——当你跨过那条线，自然会明白。

此刻，在千里之遥的长安城里，在另一个流着粟特人鲜血的人身上，大约只会是同样的事吧？不，只会恐怖一千倍一万倍。

“他还是个孩子。”阿弥近乎投降地说。

白衣人走近了几步，近得几乎让阿弥可以看到那把不反光的钝剑上折射出来的自己绝望的脸。这样的剑怎么可能砍人像滚瓜切菜了？

在他身后，一个刚刚还倒在地上的突厥人出乎意料地爬起来，半边胳膊只剩下皮连接着，腿已经折断一半半拖在地上，浑身是血，只看得见几乎要瞪出眼眶的眼珠了。他声嘶力竭的尖叫着，连滚带爬，似乎要挣扎着爬上马匹逃离，然而在他逃走的那个方向，却虚空一片，一无所有，只有沙漠，只有阳光，虽然它们也会马上消失。

疯了，被死亡的臆想和破碎的光芒弄疯了……都疯了。

白衣人头也不回，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刀是怎么动的，他甚至手指甲都没动过一下，只有青色的光，撕裂了粘附在砂砾上越来越沉的气息。当穆库尔回过神来时，突厥人已经成了两半，另一半还高高飞舞在空中，好像在跳舞，血就像喷泉瀑布半喷射在半空中，阳光疯了一样透过血雾喷洒在阿弥身上，又泼到了穆库尔的脸上，唯有白衣人身上依然诡异得没有染上半分。

穆库尔喉咙里咕噜一声，终于晕倒过去。

好吧，这个时候该怎么做？阿弥想起无数曾短暂邂逅的人，他们当中不乏高僧、萨满或是祭司，巫师，但真的好像都没有人告诉他这个时候该怎么做。念佛吗？还是祷告了？……这这这，阿弥一时之间有点迷茫。

白衣人突然弯下腰，在阿弥眼前捡起那串被胖子临死前抛掷的项链，又从死人身上扒下水和干粮以及一些看上去还值些钱的珠宝——穆库尔这次带来的货物，基本上以红宝石、翡翠与青金石为主，因为听说那个突厥—粟特人的传说，他还准备了一些精美的金银器，想要一路上贿赂那些官员们——这些轻便的货物，当然保不住。

白衣人牵过突厥人留下的马匹中最好的一匹，将货物放在马背上，自己骑上一匹，只看见一路扬起的沙尘，穆库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就醒过来了，他咕噜爬起来，冲着白衣人远去的背影大喊：“还给我你这个撒旦！我会一直诅咒你！”

阿弥恨不得把穆库尔再次扑倒在地，马蹄声消失于火金的眩晕之中，只能看见远远一道银色的弧线落在沙漠的尘沙之中，压倒了沙漠死一样的寂静。

夜晚像风一样飘了过来，星星亮得如同白昼，穆库尔垂头丧气的坐在岩石上，此刻的寒冷，对做梦也想不到还能劫后余生的穆库尔与阿弥来说，简直清凉得仿佛神灵的仁慈。

阿弥有点想安慰穆库尔，第一次出门就遇上劫匪固然有点惨，不过此时他们毕竟还幸运的活着，商队里所有其他人，包括那些杀戮成性的突厥人都已经埋在深深的沙底，只有不知道多少年后，把他们的尸骨当成沿途坐标的商队才能再见到他们。

沙漠的生命就是这样延续，也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延续下去，这是它的所有情感，所有意志。

所以它此刻正在呜咽，作为最初也是最后的悼念。

穆库尔仰起头，天空中星辰旋转，仿佛马上就要坠落在地，绝对寂静中，穆库尔突然像是自言自语没由来说了一句“是塞壬在唱歌了……”

“塞壬是谁？”阿弥懵懂问道。

“是……”穆库尔下意识要回答，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对着阿弥劈头盖脸一顿狂骂：“你这个没用的废物！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那个突厥人……不，那个中原人？你什么都没说，你想找死？还要拖着我一起吗？难怪爷爷总是说，你们这些中原人都是疯子，恶魔！……”

“我告诉你你会相信我吗？”阿弥无奈的耸耸肩。

穆库尔短暂沉默以后，深吸一口气。“不会！”

“你是看中了他的刀吧？”阿弥撑着头，笑得有几分狡狡诈。

穆库尔咬着嘴唇，一段更长时间的沉默，他终于承认：“你知道？”

阿弥不以为然的点点头。“我知道你是不会放手的。”

穆库尔眼中一亮，“那把刀……就算没有出鞘，我都知道那是绝无仅有的好东西。爷爷说，好东西就一定不能错过。”不过那道光又瞬间黯淡了下来，“可惜我买不起。”

不是买不了，而是买不起，这个粟特孩子真让人头疼。

那块钝铁一样的刀，即使光凭想象都能知道，渴求的是杀戮，祭奠的是人命。没有人能配得上那样的刀，除了……那个人。

“那些人……那些强盗，是冲着那个突厥……那个中原人来的吧？”

阿弥没好气道：“你才知道吗？”

穆库尔没精打采道：“他们走近我才发现啊……”

是的，姑且不论他们的素质和装备，那群打劫他们的突厥人骑的马也不是低矮廉价耐力十足的突厥马，而是传说中的“龙之媒”，拔汗那国谷底才有的尼萨马。打劫为生的强盗，怎么会有贵族才能骑得上的马匹？在撒马尔罕长大的穆库尔，显然应当更加清楚这一点。

“他们为什么要……难道他们也看中了他的刀？那也犯不着杀人吧？爷爷说，出不起价格就得认……”

“你呀，还有你爷爷，除了买卖，其他什么都不明白吗？”阿弥没好气道，“那把刀根本不可能是你的。”

“我知道了，行了吧？”穆库尔白了阿弥一眼！可他还是在喃喃自语，“要是能再看一眼……那把刀……要是爷爷……”

完了，他真的疯了！虽然沙漠就是会把人弄疯，但穆库尔一定是从生下来就疯了的那种……和那个白衣人一样。

“你听……是塞壬在唱歌……”穆库尔完全瘫倒在马背上，有气无力，恍恍惚惚的呻吟道。

阿弥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自从商队覆灭以来，现在已经是第十五天，他们一直都没能遇上别的商队。长安已经覆灭，纷乱的丝路再次中断，再也没有多少商队能从那里满载而归，即使少数原本不知消息的粟特商队已经出发，恐怕现在也在原路返回的路上，这片沙漠更加寂静了。

即使是撒马尔罕，听说，也早已被来自大食前所未见的强大军队击溃。正是这只军队，在五年前的怛罗斯，打败了高仙芝率领的大唐精锐……和中原人一样，在这片沙漠中，粟特人的极盛时代，已经过去了……未来，这片沙漠上，将要出现的，会是谁呢？……

阿弥不知道，他想不了那么远，穆库尔更想不了那么远。

阿弥和穆库尔身上的水和食物所剩无几，又没有向导，再这么下去，即使没有死在白衣人的手里，他们依然会埋葬在茫茫的大漠之中，成为秃鹰的食物。而且，穆库尔终于支撑不住，从昨天起就开始发起烧来。

从撒马尔罕出发，向东北经过东曹国，再从哪里前往锡尔河畔的俱战提，穿越突厥石国的疆域，再从石国继续上路向东，从怛罗斯河谷进入群山，穿越崎岖漫长的道路，和一个个山谷中起起伏伏的关隘，途经碎叶的伊塞克湖，再一路向东，沿着天山北缘顺着伊犁河谷……穆库尔已经走过四千多里的路程，这条路，真的已经太远太远。

四千里的路程，也许，今天就是尽头。

“塞壬是谁？”

“是个……妖怪！……妖……亡灵……”阿弥把耳朵凑在穆库尔嘴边，只能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呓语，“爷爷……爷爷说……刀……买……买……”

亡灵之歌吗？那么拥有那把刀的人，大约更应该听到吧？或许他生命无时无刻不在这样的歌声之中，也许他自己都变成了亡灵。

穆库尔已经近乎昏迷了，前天发现那个绿洲时，他的激动击垮了最后的防线，海市蜃楼永远是沙漠中最残酷的存在，也许，它也是一个亡灵吧。

虽然阿弥的意志和肉体都到了极限，但，他还是不得不强打精神和穆库尔说些什么，否则，也许灵魂就会悄悄溜出穆库尔那幼小的躯体，被沙漠啃噬一空。

“穆库尔，你醒醒……”

“……恶魔……魔……”

“穆库尔……前面，前面好像有有人。”

“撒马尔罕？……爷……爷……”穆库尔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在穆库尔最后的目光中，究竟是举世无双的撒马尔罕，还是会唱亡灵之歌的塞壬呢？阿弥很想知道，他从未去过撒马尔罕，如果它会成为他生命的终点，那也不错。

在无数个片段之中，都有一双眼睛，一张共通的，遥远的，尖利，沼泽一样的眼睛。

那双眼漂浮在无数段记忆中，属于无数个躁动不安的灵魂和悲伤的逝者。那是他们最后看到的画面：杀戮者的眼睛，死神的眼睛。

——就映照在那把迟钝的，几乎没有任何锋芒的刀上。阿弥几乎可以听到那把刀的呻吟。

千万年的呻吟。

“喂，喂，快点醒来啦！”

昏昏沉沉中，阿弥感觉到有人在拼命摇他的头，快把他的脑袋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梦都摇碎了。

“谁呀？谁？”阿弥睁开眼睛，就看到蓝得犹如幕布一样的天空悬挂在他的头顶，无论何时，沙漠的天空永远比最贵重的天青石还有鲜艳。

然而幕布前突然出现一张硕大的面孔，吓了他一大跳，不过实话实说，那张脸还挺好看，高鼻深目，碧蓝的眼睛犹如宝石般澄澈，目光中仿佛有湖泊流动，金黄的头发就洒落在阿弥的胸前——一个年轻的粟特男孩。

穆库尔？阿弥摇摇晃晃的脑袋里凭空冒出了一个仿佛上个轮回之中的某个印痕，这次是在什么地方？阿弥最后的记忆早已碎落在砂砾中，断裂在无数重梦境里。

“嘿，要是再不起来，我就把你扔到沙漠上去喂秃鹫！”男孩气势汹汹道，语气中很有装腔作势的得意，只是神情却总有那么一丝稚嫩，和他故作的威势实在不合。

阿弥一咕噜爬了起来，他拼命摇了摇脑袋，眼前这个金发少年的身影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他是那样似曾相似，却又那样全然陌生……真是一种古怪的感觉，

“你是谁呀？”

“我？我是你救命恩人！你个混蛋！”男孩毫不客气地踹了阿弥一脚。

这一脚，倒是终于把阿弥给踹得半清醒了，现在的他，就坐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一支小小的驼队围在他的身边，一支粟特人的商队。

阿弥头开始疼起来，疼得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怎么坐在这里的。最后印在他眼中的，人影、刀影……

还有穆库尔！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突厥人、白衣人、钝得发青的铁剑、落下的人头，半段的残尸……

眼前这个人……眼前这个人……

少年仿佛看出阿弥的恍惚，又一脚差点揣在他头上，“你就躺在沙地上，快被太阳晒死了，要不是遇到了我，你早死了，你这个白痴是不是被人打劫了？”

眼前这个少年……那眼睛，那鼻子，那卷发，那神情……

“穆库尔呢？有没有一个粟特少年，和我一起……”

“有个鬼？被秃鹰叼走了吧？”少年满脸嘲弄，“还是被黄沙卷走啦？”

“你……你没有遇到强盗吗？”

“呸！”少年吐了一大口唾沫，“真不吉利，这条路上谁没碰到过强盗？不过，只要钱给得多，命肯定保得住。”

这是一个远比穆库尔老练的粟特商人，明明还这么小……阿弥想。那穆库尔呢？他在哪里？不过话说回来，谁能知道穆库尔真的存在过？也许，他只是阿弥在沙漠中的一场幻梦，更或者，他早就已经死在那把乌青的钝刀之下？

沙漠，总会让人做梦，那些关于杀戮、饥饿、死亡的梦……

梦里，总有一把饮过无数人血的乌青的刀。

然后，那把刀就出现了。

“别……！”阿弥几乎是本能的喊了出来，在这片被遗弃的城镇废墟中，石化的树木与白骨间，是横七竖八的新躺下的尸体，碎裂的满地尸体块均匀的摊在金黄色土地上。只有一颗半萎的沙枣树吹着半树累累果实，代替还未来得及到来的乌鸦发出晚风拂来的嘶鸣。

一个人间地狱，在这条路上，这样的地狱实在太常见了。所有的繁荣与财富，无非都是靠这样的地狱堆砌起来的。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如此。

那把刀就握在一个一身白衣的突厥人手中，那双手沾满了血，可奇怪的是，那件从头到脚将他覆盖得严严实实的白衣，却几乎一尘不染，任凭风沙和血沫吹散，只有那把刀，宛如深渊之中突然浮现的，黑色双眼。

正要弯下腰去查看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狡黠的朝向阿弥笑了笑，眼中的光芒，就像乌鸦盯上了腐肉。大事不妙！

地上的突厥人突然动了一下。

“……只有你救的那个人，身上没有伤。”阿弥试探着说道，他该说什么才能挽救这场看上去已经不可避免的悲剧？

“我知道啊。”少年眼睛咕噜咕噜在眼眶中乱转，简直就像只小狐狸。

他知道？好吧，他知道，然后了？

阿弥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又是个傻子吧？

“你想说那个人很危险，是吧？”粟特少年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

“知道你还说！”阿弥心里道，不过他能说什么？人的眼睛一旦被欲望遮住，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何况遮住他眼睛的，是一把前所未见，也绝不会再有的刀……

“嗨，那么认真干啥？”粟特少年盯着走神的阿弥狡黠的再次眨眨眼睛，“我救了你，你总该报答一下我吧？”

阿弥长大嘴巴，啊，又开始了呀？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个画师。”

“我看你身上也没有半个铜子，你替我画张画就当酬劳我吧？”

“这可不成。”阿弥笑嘻嘻道，“我画不了有形的东西啊。”

“嗨，什么是无形的东西？妖魔吗？神灵吗？”粟特少年开始歪着头，“我看你就是个骗子吧？”

阿弥嘿嘿了两声，“你这么说也行。”

少年似乎没想到阿弥会这么回答，他张大嘴巴，又立即合上，马上就是一个远比穆库尔老成的商人了。

“既然这样，你去帮我问个价吧？”

“啊？”

“啊什么呀？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粟特少年近似于撒娇般赖上了阿弥，“去问一下嘛。”

“你自己怎么不去问？”

少年嘿嘿了两声，抬头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露出森森白牙的月亮，却也不回答。

“说真的你买不起的。”

“我知道啊。”

“你知道你还问？”

“我就想问问怎么啦？”少年理直气壮道，“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该有个价啊！”

这就是粟特人，在这条路上来往了数百年的粟特人，阿弥恨不得把自己的头都挠破，很显然，他们之间是有壁的。

阿弥嘴里嘟哝了一句：“如果那个价是你的命了？”很小声很小声，但显然少年听见了。

“这样啊？”少年拍了拍自己一路走来却依然显得簇新的毡帽，“那我得想想。”

可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会去想的样子。

杀戮比阿弥想象得来得更早，当夜雾还未飘散的时候，他已经听到了马惊恐的啼叫声和得意的口哨声。

阿弥冲了营帐的时候，杀戮已经到了尾声，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尸体散落在地上，血被月光洗成了惨白。

只有那把乌黑的刀，永远也洗不白。

在这一刻，阿弥再次对视着白衣人的眼睛，比秃鹰更锐利的眼睛，白的地方很白，黑的地方很黑，深不见底，承载了天与地的重量。

只是电石火光的那么一瞬间而已，这双眼睛里盛放的是什么了？阿弥不明白，显然，他看到了一些此刻身为画师的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然而，他来不及去想。粟特商队的刀手和残余的强盗向白衣人发起了最后的攻击。当然，很徒劳的一击。

白衣人就站在死亡之中，日与月，阴与阳，明与暗，同时都投射在他的白衣之上，延绵向无穷无尽的沙漠深处，依然没有一丝血迹，阴惨惨的白色，他踩在沙地上，仿佛踩在最深最深的白骨之上，杀戮者的脸，死神的脸。他就是神，是这个世界最后的拯救者。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又都开始了。

宿命的轮回。

阿弥突然明白自己在白衣人的眼中看到了什么——怛罗斯的战场，是的，那场大唐和大食人的战争……

数十万人的死亡之路，注定被湮灭的鲜血和人命……

白衣人眼中的，正是死神的悲伤，没有人会比死神更悲伤。

阿弥开始在死人堆里中刨了起来，月亮渐渐西斜，黑暗在黎明之前会逐渐吞噬掉残生的光亮，阿弥看得很费劲，近来他眼睛时有不好，就像现在，鲜血会像夜雾一样啃噬掉人的视力。不过他还是很努力的刨着。

他不需要刨多久，因为很快便有一个小小的人头在秃鹰到来前，灵活的从尸山钻了出来。就像他料想的一样，小小的身影，近乎惨白的金发。

少年咕噜爬起来，坐在一具胖得实在不能再胖的尸体上，很难想象，就是这个胖子，在短短一刻钟之前，就滚瓜切菜般砍下了五颗人头。

少年的眼睛明亮如长夜的星，丝毫也没有因为鲜血和杀戮蒙上灰尘——一个真正的粟特人，阿弥感叹道。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少年转过头来，镇定自若的望着阿弥。

阿弥耸耸肩，“你不是也知道吗？为什么？因为那把刀？”

少年歪着头，在黎明和啃噬尸体的秃鹫来临之前，他们还有时间。但那是多久了？没有人会知道，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因为这个世界，随时都可能终结。

“你听说过塞壬吗？”

阿弥又一次啊了一声，又来了。

“听说过。”阿弥实话实说，“不知道。”

“你肯定不知道啦。”少年手撑在腿上，眺望着远方，表情却有些狰狞，“在你们这些中原人都没到过的地方，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一个很小很小的岛上，岛你听说过吗？就是被大海包围的陆地，就像被沙漠包围的绿洲一样。”

阿弥迟疑的摇摇头，大海，他只在海市蜃楼中见过。具体是什么样的？像沙漠一样吧？漫天无际，风卷残云，遍地白骨？应该，差不了太多吧？

不过，他并不想打断少年的倾诉欲望，那大概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因为他们毕竟是人，是人就会拼命在生命消失前，迫不及待地就想要敞开心扉，想要在这片荒芜得注定被毁灭的土地上多留下那么一丝丝的痕迹，微尘一样的痕迹。

“那个岛周围，有一群海妖，海妖你知道吧？”少年又开始比比划划，“就跟沙漠的妖怪和亡灵一样。”

阿弥点点头，亡灵不都差不多嘛？

“……她们长得很好看，歌声特别好听，每个听到的人，都会想投身到大海里去。所以，没有人能走出那片大海。他们都埋葬在海底，到现在还在那里了。”

阿弥歪着头，这真是个精彩的故事，到哪都有这样的故事。如果在临死前，能多听几个故事也不错。

“你指的是那个突厥人，那把刀吗？”阿弥抓着自己本就乱糟糟的头发，然后他发现，他居然一手鲜血，莹白的月光下像山谷中开放的石榴花，吓得他赶快往衣服上擦了又擦。

“还是说，长安？”阿弥一边擦一边小心翼翼问。“还是你的家乡？”

少年居然笑了，他的笑容好看得像荒野的湖泊，在这尸横遍野的夜里，居然也和妖怪差不多了。

“那不是个突厥人。”少年狡黠道，“你知道的。”

少年整了整自己簇新的帽子，一串银质项链从他的颈部落了出来，那是新打造的，镶着青金石，萨珊风格的项链，项链上，还刻着奇怪而独特的纹饰。

阿弥心中一惊，装作漫不经心道，“那是你的东西啊。”

少年把项链收进自己衣服：“对啊……我还刻上了我的族徽了，我设计的，帅吧？”

然后他突然回过头来问，“你听过这个故事，在哪听过的？”

“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少年说的。”阿弥强行压抑住自己怦怦的心跳，“他叫穆库尔。”

“哦？”少年若有所思道，“穆库尔……是个好名字，好，我记住了。”

少年突然站了起来，就踩在即将化为沙漠一部分的尸堆之上，天快要拂晓了。远方，已经在少年眼中逐渐露出了天际线的轮廓，。

“你要去哪？”阿弥问。

“长安啊？”

“还去啊？”

“当然要去啦！”少年轻轻道，“不管怎么说，我总算听过塞壬的歌声啦。也算死过一回啦，我哪里都可以去了。”

穆库尔没有说谎，他爷爷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远方，就是长安了吧？再往前走，总能走到的。趟过这片尸海，穿越过无数的绿洲和沙漠，城镇和战场……

一代代，一轮轮的走下去。一直走到死神之处。

在这片沙漠中，在这条延绵数万里的道路上，死亡才是永恒的。阿弥心里想。中原人并不明白，可粟特人是明白的。

所以长安有长安的命运，撒马尔罕也会有撒马尔罕的结局，它们都会沦为沙漠——死亡对于生命，永远都那么饥渴。

那又怎么样呢？无论这个世界的起点终点在哪，都会深深的插着，那把没有刀锋的，黑色的，就算染上了无数人的血和命也不会变色的刀。这是人的宿命。

——大约只有人，才会很贪婪的，想要去看一眼，甚至，想要去还个价格吧？

这不是很有趣吗？阿弥想，应该把它画下来吧？该怎么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