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夏目漱石在夏天
夜幕低垂时分,在上海,静谧的天幕透着魅惑的蓝色,犹如在溶液中荡漾的蓝色铜离子浓厚而富有光泽地在烧杯中抹开。收到沉甸甸的《心》,封面深沉的宝蓝色主调已经在窃窃私语。
这并非我第一次阅读夏目漱石的作品,但在这次阅读中,我真正感受到了夏目漱石文字的魅力。读后,带动着细腻鹅卵石翻滚的清泉流过我的心间,让人犹如穿上了溯溪鞋走在山谷的小溪中,淅沥淅沥,哗啦哗啦,夏风就这么荡漾在山谷间。
夏目漱石的代名词之一或许是那句含蓄的告白——“今夜月色真美”。
高中那会儿,我因对这句话的好奇拾起他的《我是猫》。到底是在何种情境下这句话成了一句告白?爱考究的我,翻阅着,寻找着。朴实的文字就像是素色条纹的和服,让人心生恬淡的尊敬,却难有亲近之感。总觉得夏目漱石在与我推杯换盏。
“再多喝一杯茶吧,名句就在后头。”
我在课间翻阅;我把书偷偷带到上信息课的机房,在学习制作个人网页的间隙翻阅。一页又一页,电子屏上的光标跳跃在米色的书页上。悄然而至的,就是“今夜月色真美”。然而我仍然无法清晰地回忆起这句话出现的情景,只觉得她引人急切地寻觅,又突然在柳暗花明之处现身。这句话本身正如月色,时而遮云掩面,让人求而不得;时而静静高悬,月色沁润人心。而月华不曾喧闹。
再说,无论怎么细品,年少气盛的我还是未能品味出名言背后的美妙之处。我还没有深入夏目漱石的内心,甚至还没深入他的文字。他邀请我落座,在榻榻米上换上一件素净的和服,品一两盏清茗。而我,只心高气傲地考究着名句装点自己的学识。
自此,我就对夏目漱石敬而远之了。那时,先生与我仅仅是点头之交。
第二次亲近夏目漱石的机会,是在2021年的4月,清明假期。彼时,日语系的男友正在阅读课上讨论用的夏目漱石的《心》。他将这本书带上了前往温州的列车。但那位身着宝蓝色和服的温婉女子,只静静地坐在窗沿上看沿途风景。四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与男友相谈甚欢,谁都没有心思翻阅携带的读物。
这一次阅读的机缘,其实是因上海疫情下过于苦闷的高校隔离生活。渔歌向晚,天光云影仍可掬。我一本本地翻阅书架上还未来得及阅读的书,惊觉已经无小说可翻。几本塑封的讨论未来的雄心之作,又不能让我这蜗居在局促寝室的人斗志激昂起来。我只想找点小说读读,找一个书中的桃花源,那里不需要与世无争,只需异世界的声光色影暂时将我迷醉、麻醉。
男友点数书架上的读物,推荐我读读这位点头之交的老朋友。我答应下来。
拿到书的当晚,我百无聊赖地翻开。对于与夏目漱石先生再会心存胆怯。我能够走进先生的内心世界,品味他分享的清茶吗?
我一下就被吸引了。
书中的“我”与“我”的先生也是偶然相遇,又被先生近乎神秘的气质所吸引,便一路追随,与先生成为忘年交。“我”与先生的往来是相当有节制的。我捧着这本日汉对照版,即使仅读着中文,似乎也能感觉到冗长的敬辞词尾在脑中回旋。
先生很神秘。他稍微有些家底,在外人看来不成大事,总在闲暇的阅读中打发时间。在“我”眼里,“先生的思想有血有肉,与焙烧过后完全冷却了的石屋外壳截然不同”。先生的观点由强有力的事实交织而成,事实中又融入了自己的切肤之痛。
“我”从和先生的来往中得到了先生“应妥当处理父辈留下的财产”的忠告,又望着先生对其过往闪烁其词的模样心生疑惑。惴惴不安之中,“我”回到乡间的家里,守护照料病卧的父亲。与先生书信中一来二往,我终于因先生寄来的厚厚一沓的信件毅然返回京中。
可能我正是读这本书的年纪吧。书中的“我”在异乡求学,每次返乡总要筹划一番,将计划表塞进堆叠的书中。而赋闲家中时往往只愿沉溺在家乡的风景,亲人的关爱中,计划迟迟推进但也不以为意。
待“我”展开先生的书信时,阅读已进行了三分之二。淡雅的文字浇灭了我近日的烦躁不安。从“我”的视角看一个明治时代的东京和日本的乡野,看蛰伏不出的夏蝉在金色的秋意中贪睡,终于给寂寥的冬日一声寒蝉的问候。
前几天是立夏,我受困于宿舍时从阳台望出发呆片刻,看着那繁盛茂密的绿叶交错、推攘,在微风中妙姿摇曳。我心生艳羡。定睛看,盯着看久了,无名火闷闷地燃烧,只觉得这夏日风华喧嚣。我拍下一张绿意满盈的照片,发送至朋友圈,配上文案:“The noisy exuberance just elicits my summertime sadness.”
满眼的绿意,让我成了一个“Green-eyed monster”。
(英文中green-eyed monster意为嫉妒的人)
但《心》中的百景只让我觉得向往。先生在信中娓娓道来,他曾因与友人K爱慕着同一位小姐心生不安,但两人共游在中总地区(旧称,现在的千叶县地区),在海浪中畅游,裸足走在沙滩上,走至汗流浃背之时便下海再冲洗一番,又继续走着。青春的气息才是力透纸背。
夏目漱石在叙事上如此隐忍,让人在几百页的叙事中和“我”交为好友,共享对先生的崇敬、好奇与在意。先生在最后因往事的负担而在自杀前给“我”留下了厚厚的遗书,说尽生平,希望给这位忘年之交一点警示。书至第三部分,先生将往事全盘托出。
先生曾因好友K陷入困窘,邀请他到租住的房子共住。这间房屋属于一位军人遗孀和她的女儿。在细水长流的生活中,两人先后爱上了这位小姐。一日,平日寡言的K竟突然向先生吐露心事。先生惊愕不已,在长久的内心斗争中选择了先下手为强,向夫人请求与小姐的婚事。了解到这则婚讯的K,终在家庭矛盾、个人追求与情感纠纷(先生认为这是主要原因)中,选择了在深夜刎颈自尽。心怀沉重的愧疚,先生很难提起精神追求什么,便落下个不务正业的形象。在明治天皇驾崩与乃木将军殉死后,先生也难忍心中重负长久的刺痛,以“为明治精神而死”为由撒手人寰。
明治精神是一团混沌,不可名状、不容定义的精神。更确切地说,这是明治维新后日本民众一种普遍的迷茫的生存状态。明治精神作为明治维新后日本文化与西方外来文化融合的产物,是日本传统社会道德中服从集团利益与西方文化中个性解放与自我觉醒观念持续博弈的结果。博弈双方相互拉扯,持续冲刷着根基坚固的日本社会中对天皇制为代表的封建秩序的崇拜与尊敬。而开眼看世界的日本知识分子,同样在个人主义的洗礼下感到迷茫不安,似乎不知以何处为归属。
若从叙事来说,这个故事十分简单。但那些“我”和先生所见的风景,心中翻涌的各种情绪,无一不像投影在读者的视网膜上一样,让人毫无隔阂便能亲身体会。情绪是跨越时间的,这也是这本书虽在叙事上平淡却引人入胜的原因。
“也就是说,我是一个极其高尚的爱情理论家,同时又是一个迂腐的爱情实践者。”先生如此自白。我想,这样一位求爱者的心境,是无关文化和时代的。
读毕,我也感谢日汉对照版的译者杜勤老师。他使用了许多符合原意的中文成语和接地气的表达,让我不禁好奇地对照起日文原文看起来,并深感译者的妙笔添花之处。另外,略懂一点日语的我发现,夏目漱石原用间接引语之处译者使用了直接引语。虽在与男友讨论后认为日语的间接引语可能是由于「…という・と聞く」等句式的表达习惯,而译为直接引语对话感更强,更有作者与读者谈心之感。
但这一句式区别,不正说明,醉翁之意不在酒吗?
我算是懂得了“今夜月色真美”之不流俗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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